百花深处论坛

 找回密码
 立即注册
搜索
查看: 653|回复: 4

[连载] 《蝴蝶梦》

[复制链接]
阅读字号:

打杂

159

主题

1325

帖子

2493

积分

拈花文友

Rank: 1

UID
5
威望
4
金钱
2493
积分
2493
入场券
1998
抽奖券
0

2023新年快乐2023新年快乐管理组百花勋章百花高中(第一届)旅行纪念章单身汪纪念章苍兰诀纪念章[男]

鲜花(0) 鸡蛋(0)
TA的文集
发表于 2022-3-1 12:17:29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  第一回:青红阁内王当家醉酒色 翰宝斋里董老板道玄机

  乾隆十二年,时已初秋,虽是时令已至,却不见丝毫凉意,眼下正是秋老虎抬头之时,虽比不上盛夏之时酷暑难当,也闷得人发慌。南京城中自比别处更甚, 北来的寒气行至长江已是强弩之末,非但未能驱暑,却交汇融溶,化作一股阴热之气,把个南京城变得蒸笼一般。
  暮色初现时,暑气略退,秦淮河畔早已彩灯高悬,琴馆茶楼丝竹入耳,商贾小贩吆喝不断。早有耐不住寂寞的客人三五结伴游历其中,彩楼深处婉转悠长的调子飘然而止,客人中尚有对楼兀立,啧啧称叹的。几个花枝招展的婆子迎门一招手,嗲声唤道:“公子来听个曲儿吧,您走遍天下,也寻不到能唱出这曲儿来的。”那些客人哪还收的住心魄?倒是丢了魂一般便跟婆子们进楼去了。
  这秦淮河本是学衙所在,三年一科的乡试便在此开闱,近至周围府县,远至两广云贵,来此跳龙门的举子云集,若是登了榜,来年便可进京殿试,且不说名入三甲,即便是中了进士、进士出身,同进士出身,也可从此步入仕途,放一任地方官。于是眼见那年老的,年少的,骑驴的,坐骄的,或行单影吊,或吆三喝四,每到开科时节,便早早的来祭拜过孔夫子,落脚于秦淮河畔。又或有那一考不中甚至屡考不中却又路途遥远家境殷实的,索性长年住于此地,打定了不得功名不回程的念头,做了半个南京人。赶考举子中又不乏各乡富甲子弟或是官宦世家,正是各有门路,买通关系的、邀朋会友的、更有些纨绔子弟沉迷酒色乐不思蜀的,正因于此,秦淮河便成了富贵喧嚣地,功名利禄乡,三教九流汇集于此,绝世优伶、文人骚客、青楼名媛、酒徒无赖、达官显贵……各得其乐。
  今年南京天气较之往年闷热许多,自是喜煞了扇铺老板,生意兴隆自不消说,索性把扇子铺开到秦淮河边,撑起十丈长的油布凉棚,各色纸扇绸扇摆得如花龙一般,一不留神便看花了眼。秦淮河边的扇子铺与别处不同,别处卖家无不吹嘘自己扇上或有米家真迹,或有唐寅遗笔,独秦淮河边的扇铺卖的俏的却是无字无画的白扇,这却也有些来历:来此会考的举子们今日同窗读书、结伴游乐,他朝一跃龙门则身份显赫,甚或若干年后内为权臣阁老,外为封疆大吏,那时别说求上一字半句,就是连话也说不上的。于是同乡同科举子往往互相赠扇留墨,或励志劝勉,或吟风弄月,或惺惺相惜,他日高升之时,这便是故交信物。
  南京城最有名的扇铺便数翰宝斋一家,自当朝大学士张廷玉一步登天后,他光顾翰宝斋并留墨宝一事便引得众举子争相觅翰宝斋纸扇互赠,买家多了,未过几年又出了几个进士,自此翰宝斋的名号便无人能及了。如今翰宝斋早已不去扯棚卖扇,两扇密密雕了万字不到头的红漆大门半开半合,倒似歇业一般,门板上镂着五子登科、孔圣问学等典故,在店门前两盏琉璃灯的照耀下泛着红光。此刻打理铺内买卖的正是翰宝斋大管家王钟,跟随主家三十余年,他早已是料理生意的好手,从铺面到帐房,无不精通。此刻正是晚宴时分,有些头脸囊中殷实的举子大都邀至菜馆酒楼畅饮,也该到收铺关门的时候了。王钟端坐在柜内,端起手中青花小盏一饮而尽,立时过来个伙计便要续水。王钟摆摆枯瘦的手,伙计会意,收了茶盏高声吆喝道:“天晚客稀,关门聚财!”店内伙计便一起忙动起来,擦桌抹凳,封箱锁柜,不用细表。王钟满意的看着手下伙计拾掇,正欲起身,铺门却被推开,一前一后进来两个人。
  “王当家近日可发了大财了,道喜,道喜。前面一人满口笑着,弯腰就是一个千儿。王钟也一个千儿回过去:“哪里哪里,都是主家产业,王某只是……”
  “王当家就别过谦啦,跟兄弟我还说这样的话?从京城到湖广,谁不知翰宝斋王当家的名号?”不等王钟说完,那人便一把搀住千儿打到一半的王钟,两人执手望着。
  王钟这才看清来人:“哎呀,董老板,快座上请。看茶!”伙计应声忙着沏水泡茶,二人早已落座。
  此话要从半年前讲起,那年王钟领了三五个伙计到苏州采办扇绸,一路平安行至苏州时,却在客栈中丢了小心,遗失了货银。虽是多年旧主顾,怎耐商人无利不起事,那绸庄的贾老板死活不愿发货,王钟跟随主家许多年,货物进进出出也偷积了不少银两,此事不用惊动东家便可化解,只是回南京取银子这一来一回,便耽误了制扇工期,倘误了来年会试的大买卖,他便兜不住这罪过。还有更深的一层:翰宝斋东家虽承着祖业,做起这富贵买卖,但于生意却一概不通,只交于王钟料理,这些年王钟把持进进出出所有帐目,自己捞了个盆满钵溢,倘若失了管家之位时,便是东窗事发之日。所幸这位董老板不但肯赊货与他,一听说王钟被人窃走钱财,还解囊相助,几番宴请。原本是董老板欲抢得这主顾方才百般巴结,王钟心中怎会不知?但说到底也是患难之交,搭救之人,半年后相见,王钟自然盛情以待。
  这里王钟与董老板寒暄几句,董老板便与王钟道:“这位桂公子是小弟世交,在苏州时常听小弟说起贵店各色珍奇扇子天下闻名,此番慕名来贵店寻几柄珍藏。”
  王钟起身便又是一千儿:“桂公子远道寻扇而来,蔽店篷荜生辉。”
  那桂公子也不还礼也不扶起,只“哦”了一声,双眼却在店内四下游走,口中说道:“把你们店上好的扇子拿几把出来看看罢。”
  王钟热脸贴了个冷屁股,心中已是大大不快,又碍着董老板面子不便发作,只以软钉子堵回:“小店今日已收铺歇业,公子明日再来,细细挑选。”
  桂公子硬着脖子,瞥了眼王钟:“开门做生意,还有赶客出门的道理?你这扇子铺又不是紫禁城,怕人偷了你后宫妃子不成?你这当家怎的还不如秦淮河边的婆子大方?”一通话憋得王钟脸红脖粗,只拿眼睛瞅董老板。
  董老板见桂公子话说得粗俗,恐生事端,这边早过来圆场:“桂公子不知,这百年老店规矩严,王当家的不好破了祖宗规矩,实有难处。况且天色已晚,灯昏烛暗,这扇子怕也分不出优劣来,不如我做东,咱们去青红阁畅饮一晚,明日再来选扇。王当家的,你可要把好扇都给我们留着,寻不得好扇,我可就长住你家了。”
  王钟见董老板发话,也不便多说,只得道:“董老板交代下来的事,王某敢不用心么?只是体谅我们替人跑腿的难处罢了。”
  董老板见王钟又要把话兜回去,一把扯了桂、王二人的手,起身便走:“还罗嗦什么?小弟的酒虫儿勾起来了,走走走,有话席间再说。”
  这边王钟回头向铺内吩咐道:“回去老爷若问起,就说苏州永盛绸庄董老板来南京,今天晚上我得陪客……”三人便一同扎进流光溢彩的秦淮花巷中。
  却说这青红阁倒有些来历,老主人本也是个老童生,屡考不中后,索性在秦淮河畔买下几间门脸,开起了客栈,名曰沁弘,以此结识往来举子,谈诗论道,评论江山,只愿做秦淮河畔一闲散人。老主人书香出身,开的客栈也就雅道,别说戏班花酒一概全无,就是唱曲儿的也没一个。凡入店的客人,只以清茶淡酒相待,另置铺纸磨墨的小丫头一个伺候。寻遍秦淮河,也独此一家清净处,于是倒引得些一心谋取功名的举子入住。直至圣祖时明珠长公子入住沁弘客栈,挥笔题字曰“红袖添香读四书,青梅煮酒论五经”,此后便一举成名。至乾隆朝时,因避圣讳,便借明珠题字,谐音易名为青红阁。历经三朝,老童生后人难继,几代主人易手下来,青红阁早已不复往日清净,倒成了秦淮河上数一数二的大去处,每日里莺歌燕舞粉黛薄妆,真正成了个销魂乡。
  董老板携着二人一脚踏进门,也不耽搁,直奔楼上雅间而去,王钟第一次来,哪里还收的住眼睛,方欲细看时,早已被拖进了雅间。
  董老板笑道:“王当家的是见过世面的人,想必青红阁内登得头面的姑娘也都熟识,今晚全由王当家作主便是。”
  王钟忙道:“我家老爷才是当家的,董老弟再这样说便生分了,你我兄弟相称便好。这青红阁虽名闻江南,愚兄却从未光顾,一来生意脱不开身,二来家规甚严,此次若不是老弟相邀,换作别人王某也是绝不来的。”
  董老板一笑,便与桂公子笑道:“如此只有桂公子见闻多些,今儿个全凭桂公子安排了。”
  那桂公子也不推辞,直向楼下唤道:“叫几个青字甲班姑娘过来,再将水席摆四桌。”
  王钟一怔,问道:“还有其他的客?”
  董老板一笑,将王钟手背轻扣几下,故作神秘道:“一会便知。”
  不一时,酒菜备齐,满满一桌,乳鸽肥鹅红蟹金鲤,只菜色气味早已逗得王钟口水打转,但王钟也算见过世面的人,表面上却不露声色。董、桂二人也不举箸,却见四个青衣姑娘缓缓步入,见过礼后便一字排开,中间两个掌琵琶的面对三人坐下,两边两个持洞箫的将箫一举,便吹将起来。箫声虽呜咽缠绵,却因是双箫合奏,惺惺相惜,竟多了几分温存。刚回转处,琵琶声起,如豆坠盘,似水入瓮,时紧时慢,一扫沉闷气息,好似久阴逢雨,酣畅淋漓。  
  董老板方开口问道:“王兄看这桌席如何?”
  王钟哪里见过这等奢华席面,口内却道:“菜色光鲜,汁浓汤厚,但这些都是久见不鲜的菜式……”话未说完,正凝了神听曲儿的桂公子又向楼下唤道:“续水!”
  王钟低头看着面前尚满满当当热气飘溢的茶盏,正纳闷间,几个小厮迅速将又一桌全素菜摆上,将方才那桌菜挪至一边。王钟不解问道:“董兄,桂公子,这是为何?”
  桂公子“呵呵”笑道:“王兄,这是青红阁的水席,每席各有特色,都仿的是金陵名菜,原是逐个吃了来,遍尝这金陵美味。今儿咱人少,上的是四式水席,遇到客多的时候,八桌十桌也是有的。四席虽不多,但今儿咱不按席式,菜不合口尽管换就是。”
  王钟听得咋舌,方才明白这“水席”与桂公子“续水”的含义,忙道:“又不是外客,哪里这样奢费,只这桌便好。”眼睛却盯着桌上一盘红彤彤的水果,不知此为何物。
  董老板早看在眼里,笑道:“王兄,这是波斯国进贡的狼桃,初时只作栽培赏玩,岂不知这果子清爽甜美,乃果中极品。莫说南京城,就是北京王府里,没见过一眼的也大有人在。”
  王钟心下已是折服,连连赞道:“今日跟二位来开了眼界,想不到这青红阁竟有这样奇珍。”
  董老板举杯邀三人同饮,说道:“青红阁哪里能得来这稀罕物儿?这是桂公子神通广大,自番外弄来的几株。这青红阁里出名的不是这水席,而是青红。青红阁有青字、红字各三班,分作甲乙丙等。青字班均为艺妓佳人,琴棋书画竟是大户家小姐也比不上;红字班则是雏女娇娃,万种风情不可明言……”说罢“嘿嘿”笑起来。
  桂公子已是自斟一杯,不等二人便一饮而尽,笑骂道:“什么不可明言,来这里装什么斯文?要什么样的女孩儿只管叫来就是,王兄喜欢丰乳还是柳腰?或是都叫来耍乐?”
  王钟见桂公子话说得粗俗,面子上挂不住,正不知如何作答,董老板早开解道:“酒才吃了一杯,急个什么,今日难得相聚,先喝个畅快再说。”
  
  却说王钟自青红阁回去后,悄掩房门,躺在床上辗转至天明也未曾睡得片刻。那一桌酒菜乃至红字班儿女孩的软玉温香在他脑子里左右翻腾。天刚拂晓他便早早起来,进入库房仔细寻觅,这库中一只红木柜里,乃是上好纸扇。却说这好扇,木料竟在其次,纸张才是扇子身价所在。这箱子里珍藏着两把好扇,俱是用宋纸所制。这纸张时经几百年光景,纸色敦厚典雅,若是添上名人字画,则身价倍增,家主交代过,不见得大买家,不许向人提起。今次遇到桂公子,王钟心知买主已到,所以早早将扇子装盒,抱在怀中,端坐堂上等董、桂二人前来。
  果然,店门开启未到一柱香时辰,董老板便到了,却不见桂公子身影。二人打千见礼,双双坐下,伙计早已沏了茶上来。
  董老板也不罗嗦,直问道:“王兄可把好扇子寻到了?”
  王钟见问的直接,也答得痛快:“寻到了,这不是么?可合桂公子心意?”一边开启盒盖,一柄乌木纸扇静卧其中。
  董老板笑道:“扇子我不懂,但凭王兄裁度就是。”
  王钟便道:“这扇子珍藏多年,主人一直不曾开口,只等大买家,这次我私自做主卖与桂公子,少不得受主人数落,但既然是董兄搭桥,不管怎样,我担待着。但这价钱却不是小数。”
  一面便瞅董老板眼色。董老板呵呵一笑,道:“王兄可万万别提‘钱’字,见了桂公子,只说送与他。”
  王钟一急,立时悔恨昨日吃人嘴软,此刻一时不知如何作答。
  董老板不急不缓继续说道:“这扇子钱我出,你只说送与桂公子便是。人情还是你的。”王钟满面茫然,突如其来几道转折,已让他不明就里。
  见王钟犹豫,似有顾忌,董老板索性又说道:“王兄想必也是疑惑我为什么要花这冤枉钱。实不相瞒,你猜这桂公子是谁?他就是江南河道衙门苏伦查苏老爷的亲外甥,桂隆。此人承着祖上产业,本是家境富足,也是江南大户,但偏他生性豪爽,爱结交天下朋友,故自十九岁起便与几个朋友做起了生意,初时是卖些绸缎布匹,药材木料,后来竟不知哪里来的神通,不管是倭国的细布、缅邦的玉石、高丽的人参,他都卖得。只单说这关外人参,自开国以来,便是朝廷派员专司此务,商贾平民一概不许经营,这里面有多大的油水?但河道总督的外甥,谁敢招惹?初时尚只是与河工料船中夹带些私货,后又是凭着河道承运关防经营起来,时间久了,上上下下关节打通,走南闯北水旱关卡,一见桂公子的生意,谁敢盘查?至这几年,越发做的兴隆了,昨日你吃的狼桃,便是他从波斯弄来的。小弟这次结交与他,也是想凑个份子,做些绸缎生意,因此带他来你这里寻扇。”
  王钟听的如痴如醉,半晌方说道:“难怪出手如此大方,真真是人命在天,生得富贵,但董老弟既有求与他,何必要假我之手赠扇与他?”
  董老板哈哈一笑:“王兄有所不知,这桂公子虽富甲一方,做着通天的买卖,但为人豪爽,喜交朋友,最喜欢江湖意气,这生意所得之财,近些年也有半数散了去,结交江湖各色人等。你若是赠金赠物与他,他看都不看一眼,反觉厌恶,但他自己想要时,以朋友义气为由不收他钱,他反是铭记与心,不只要报答,还必把你当兄弟看待。这次他寻扇,无奈小弟没开得扇子铺,只得来求王兄,若得他喜欢,小弟也沾些光来。日后小弟绸缎生意做成,我们兄弟三七分成,你看如何?”董老板这算盘打的精,王钟只是扇子铺管家,一刻离不得铺面,日后绸缎生意他也插不上手,卖多卖少全凭自己一张嘴。至于贩卖绸缎去外邦,那是几倍的翻价,这些王钟更不知晓,此刻只要能与桂隆攀上关系,日后自己便财路通畅……想到这里,董老板流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。

有事儿您说话

打杂

159

主题

1325

帖子

2493

积分

拈花文友

Rank: 1

UID
5
威望
4
金钱
2493
积分
2493
入场券
1998
抽奖券
0

2023新年快乐2023新年快乐管理组百花勋章百花高中(第一届)旅行纪念章单身汪纪念章苍兰诀纪念章[男]

鲜花(0) 鸡蛋(0)
TA的文集
 楼主| 发表于 2022-3-1 12:20:22 | 显示全部楼层
第二回: 昼访故友莽桂隆戏小翠 夜观法会痴李绶梦佛光


却说桂隆倚仗年轻气胜,又多吃了几杯酒,昨夜竟独个儿包了四个红字甲班姑娘,一夜颠鸾倒凤没睡个囫囵觉,至天已露白方才入梦。正熟睡间,小厮在门外叫道:“公子爷,董爷问您什么时辰去翰宝斋。”叫了三五声才听桂公子在里间应道:“我今儿身上倦,让他自己去罢,务必寻把好扇来,别替我爱惜银子。”说罢鼾声又起。

  睡至过午,桂隆睁开蓬松双眼,瞥见身边四个如花似玉的美人都已醒来,却又都不敢走,穿戴停当坐在靠窗凳子上窃窃私语。他翻起身正欲调笑几句,突然猛的一拍脑袋,“哎呀”一声:“险些误了!”急急跳下床来,三两下穿起衣裳,便奔下楼去。

  过午的阳光最是炽热,烤得地上冒了烟,人走在上面便扬起一阵土。桂隆口内只催轿夫快跑,自己在里面已是颠得散了架。小轿一路奔城南而去,到了一户人家刚一落轿,桂隆跳下轿来,袖中胡乱抓一把铜钱赏于轿夫,便推门进去。

  “桂某来迟,认罚,认罚!”桂隆掸着袍角的土扯着嗓子在院内叫道。

  正屋门帘挑开,两个青年作揖而出,身后一个丫头也随着出来纳福。这两个青年俱是身着青绸长衫,一高一矮,油光发亮的辫子梳得齐齐整整甩在脑后。却见这一边桂隆衣衫不整,胡乱扣了扣子,满脸汗水和了尘土,弄了个五花脸,配上他突出的金鱼眼,额上青筋暴突,真好似入户打劫的匪人一般。

  两个青年忙往屋内让坐,吩咐丫头道:“桃香,打盆水给你家公子擦擦脸。”

  桂隆大大咧咧往椅子上一坐,扯开几粒扣子扇着风笑道:“什么她家公子,几日不见,连名字都给改了,小翠变桃香,好不香艳,你们吃了我家桃子,还来卖乖?哈哈!”

  高个青年道:“读书人循孔孟之道,程朱之言,哪里敢耽于声色犬马?桂兄送来小翠为我们二人打理起居,我们万不敢有一丝非分之想。只因小翠每日铺纸磨墨,前几日听李兄读‘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’,她自己喜欢,就随她心愿改了现在这名字。”

  桂隆转向矮个青年笑道:“看看,博謇老弟一开口又是道德文章,真真不解风情。”顺手又将身边桃香递来毛巾的那只手轻轻捏了一下,挤眉弄眼道:“你自己快招,你们三人在一起读的什么文章?是日间读还是夜里读?是两两读还是三人一起读?一身事二主,你消受的起么?”说罢哈哈大笑起来。

  桃香抽了手,脸上早已飞红,想要发作又不敢,一双明眸似怒非怒,咬着嘴唇将盆往地下一摔“哼”了一声扭身便走。

  矮个青年击掌笑道:“真是该到,让你满嘴胡言乱语。怪道有人说拜会你时,听你后院有打铁声,疑是你桂大老板又要做打铁生意了,原来是你这金口一开,后院丫头婆子便摔盆摔碗?”几句话说得高个青年也忍俊不住,三人放声笑起来。

  桂隆擦了几下脸便起身道:“今日栖霞寺法会,听人说请来高僧升座,我特来邀二位一同去凑个热闹,那主持和尚与我见过几面,今儿个让他引荐高僧与咱几个也开开悟。时辰不早,二位快快与我去罢。”

  李姓青年也起身道:“在这屋里憋得正慌,去栖霞寺散散心也好,正是消暑的好去处。”

  桂隆向里间叫道:“小翠,呃,桃香,快快照料爷赶路。”

  高个青年摇摇手止住他道:“佛寺清净,带上女眷怕是不方便,我们三人前往便可,说话也随性些。”

  桂隆早已等不的耐烦,边往外走边说道:“如此也好,快走,快走,晚了赶不上了,白颠簸半日行程。”

  却说这一高一矮两个青年,高个的名叫魏曾,字博謇,矮个的名叫李绶,字昀亭,两人都是宁波秀才,前次赶考时便互相结识,平日以兄弟相称。那日二人见一泼皮强买人女儿,魏曾看不过,上前理论,怎耐泼皮见两人是书生,愣是水火不进。正僵持间,只见三五大汉一拥而上,把泼皮揍了个满脸开花,打人的正是桂隆的手下了。由此三人便互相结识,时有往来,李绶倒还好,魏曾却不喜桂隆身上诸多弊病,不肯深交。但桂隆生性豁达,自那日驱走泼皮后,心中敬佩举子胸中万千锦绣,又暗赞魏、李二人有着股正气,每每赠金请酒,拿定了心思要与二人结交,时日久了,魏曾也就不再计较,三人倒也融洽。

  说话间已到栖霞寺,三人出轿来,一股幽静清凉之气直贯入胸,好不惬意。天色已晚,闻得寺内佛乐阵阵,法会已开始了。法堂内前来聆听法会的信众颇多,此刻里外三层盘了腿坐在地上听和尚们颂经。殿内比丘左右两班,司乐唱经各有其职,此刻颂的是往生经文,超度亡魂。正中一个身着大红袈裟的和尚端坐座上,口内也是念念有词。

  正殿已半掩了门,隐约看见一尊三丈余高的释迦牟尼立像矗立正中。桂隆拖着二人转到后殿内,这后殿虽不如正殿规模雄壮,却也金碧辉煌,供着毗卢遮那佛镏金造像。桂隆口内念叨着:“正殿佛爷是没地方拜了,桂隆先来拜过此间佛爷。”说着趴下便撅着屁股咚咚咚捣了三个响头,起过身便让开地方给魏李二人。

  魏曾正色道:“魏曾只知道跪君跪父跪孔圣,却从不给佛爷磕头。若磕头即可解百姓苦痛,又读书做甚?”一句话说得刚想跪拜的李绶也停下来,楞楞站着。

  旁边管香烛的小沙弥听到,走到三人面前,合十一礼念道:“阿弥陀佛!”

  桂隆知这是送客了,悻悻埋怨道:“只知说你的孔孟之道,便是当今皇上,也是礼佛的,怕是也是个荒诞之人了?”

  魏曾正欲辩解,李绶开口说道:“罢了罢了,你们这哪里是来游玩,倒似要考场策论,那边法会似已散了,走,看看去。”

  魏曾也悔自己太过认真,扰人兴致,却又恃着自己尊的是孔孟正道,也不必愧疚,沉吟着与二人往法堂走去。法堂依山而建,因今日是大法会,远道而来的居士香客甚多,寺里晚间特施粥舍饭,此刻众人大多拥向斋堂去了,法堂里住持灵光正与适才讲法的大和尚畅谈。

  灵光和尚与桂隆此前见过几面,早知这是个挥金如土的大施主,不等三人进门,便迎上去合十道:“阿弥陀佛,桂公子一向可好?“

  桂隆忙也合十道:“好的很,好的很,上月吃坏了肚子,捻着老方丈给的那串佛珠,念了几句佛,几日便好了,正说这次要多多带些回去,开个药铺卖佛珠呢。”

  “罪过,罪过。” 灵光和尚嘴里虽嗔着,脸上却堆满笑:“佛法无边,念一句佛自有一句的功德。桂施主近年布施无数,广结善缘,别说偶染小恙,就是命里灾荒也可安然度过。”

  桂隆笑道:“如此说来,我倒要替我这两位朋友添些香火钱了,保他们金榜题名,我心里也风光。”一边从怀里摸出几个金瓜子,交与灵光。

  灵光顺势抓着桂隆的手:“有桂施主这些布施,开春施粥时,不知又救的了多少人命,此举又添功德无量。这两位公子享此功德,来日必是位居人上,福泽无边。”

  李绶听了忙道:“布施功德不敢求报,我二人虽至今功名未果,却也衣食无忧,逍遥快活。求取功名不敢奢望为国之栋梁,但求能任一职外官,荫佑一方百姓,便不枉十年寒窗苦读。如今虽是亘古未有的太平盛世,却也有风雨不调、百姓流离失所之时,若将此福报转于饥民,反倒更合我意。”

  座上法师击掌道:“好个不求福报!”一面走下座来。三人这才看清他的面容:法师大约四十岁年纪,大红袈裟半新不旧,面容清瘦,长须垂胸略显凌乱,双目却炯炯有神,凌厉得让人不敢直视。这便是圣本法师,七岁在五台山落发,十六岁具足戒,十九岁时入藏论法,二十六岁往蒙古诸部传道,而今却隐居避世,潜心整理三论宗经典。此次来栖霞寺,便是寻求南朝和尚点校的《大品》抄本。

  圣本赞道:“天下士子,多以光耀门庭、辖制地方为读书所图,更有贪墨欺民者不可胜数。虽心系国家社稷天下黎民者亦或有之,然此等士子又以忠君树节者居多。忠君者,舍天下而奉一人,故史有昏君当道时,无良臣归谏,致百姓蒙难,江山动摇,此为愚忠。树节者,以万姓苍生之福为一己声名,此等人或为名臣良相,或为言官清流,却终未脱欲海,仍是下流。今闻足下一言,便知足下深具智慧,非同凡夫,他日必将得善果报。不若随我同出苦海,舍身侍佛,以图天下苍生计议。”

  李授忙合十谦道:“晚生信口开河,未想得法师如此褒扬,实不敢当。晚生天性鲁钝,只知读书为官为那百姓尽点本分,且儒、佛本非一道,我与佛学一无所知,只怕辜负法师错爱了。”

  圣本哈哈一笑,伸手往李绶刮得锃亮的额上一抹,顺势握住李绶的长辫,一手敲着自己的光脑壳道:“同道也?异道也?无非半瓢辫发也!罢、罢,你我而今殊途,他日方得同归,缘定于此,不可违之。”说罢转身还座而去。

  桂隆听得入迷,尚未得真要,见圣本闭口不言,又似有下文,耐不住性子问道:“法师说得我迷糊,似乎昀亭老弟与法师还有缘未尽?

  圣本颔首道:“他日相见时便见分晓。”

  桂隆急追问道:“人人传言法师居无定所,明日哪里去寻法师来?”

  圣本道:“庚午二月,当往五台山菩萨顶接我衣钵。”

  桂隆有心再问,灵光却听出此中机要,止住桂隆叹道:“相逢空一场,何必追问?只等三年后便知。”

  几人见圣本闭目念佛,已是不愿多说,便各怀了猜测缓缓退出法堂来。

  桂隆见魏、李二人缄口不言,好似各有诸多心事,打趣道:博謇贤弟一向口齿伶俐,绝不饶人,怎的今日见了法师,倒象奶娘怀里的孩儿,嘴里好似含了奶子,一个字也说不出了?

  魏曾啐道:“但凡话到你嘴里,就变了味道。我是听这法师今日论及忠节,独有番见解,倒是个有识之人。可惜出不能将,入不能臣,白白埋没于深山古寺。”

  桂隆笑道:“法师劝昀亭出家,你倒要劝法师还俗?阿弥陀佛,今天这香火钱是白送了。

  三人一路谈笑,把各殿都瞻仰了个遍方觉腹中空空,饥渴难耐,遂往斋堂急急走去。半路早有知客僧迎过,引三人往僧舍禅房去。原来灵光和尚见天色已晚,料想三人一路颠簸,必定未近晚餐,着几个小沙弥收拾出一间干净僧舍,并备好了精致素斋,供三人留宿。

  三人推门而入,屋内燃了檀香,一股香气扑面而来,李绶赞道:“究竟是出家人居所,真道是不染尘埃!”知客僧道了声“阿弥陀佛”便自退下。往屋里看时,桌上摆着几碟小菜,三碗白饭,一个白瓷酒壶,两侧均掌了灯,照得屋内通明。桂隆上前抓起酒壶就着嘴就是一通狂饮。

  李绶摇头笑道:“才不到一日未进酒水,就把你馋成这样?我正寻思今日留宿佛寺,寺内必无酒相待,桂兄的酒是没的喝了,没料想这方丈倒知桂兄脾性,竟然备了酒水。”

  桂隆听了便放下壶,将桌上三个小碗一一斟满,说道:“这寺里哪有好酒?你们尝尝这是什么?”

  魏、李二人端起碗各品一口,只觉一股花香自口至舌,清甜爽口,沿胸入腹,冰爽爽暑气顿消,再回味时,齿龈留香,久而不散。

  桂隆又大笑道:“这是高丽贡的花露,解暑最好,去年九月,皇上驻跸五台山,赏了几罐,灵光和尚从五台山弄了三五瓶来,那时我要尝他还不给,这次是把宝贝拿出来了,饶是那金瓜子没白给,我兄弟三人有福。”

  魏、李二人连连惊叹,未料这古寺里也有外番贡品,再品素斋,也是精美异常,过口难忘,三人浅酌慢谈半宿方各自睡下。

  是夜,李绶忽听窗外蛙鸣,时起时伏煞有意趣,心中默念腹稿,早成一诗,便唤桃香备纸墨。叫了几声没人应声,突然醒悟,便暗笑,此时不在家中,哪里唤的来桃香?正欲起身寻纸笔时,却见桃香推门进来,衣宽鬓松,杏眼朦胧,俨然是刚起身,别有一番美妙。桃香柔声道:“纸墨已在门外备下,李公子随我来。”李绶起身踏鞋,随着桃香出门,果然见月色中设有一案,案上文房四宝齐备。提笔正欲书写时,桃香却未停步,一步步竟慢慢走入天际去,衣化作红光一片,蔓延四散,直映得天地交辉,山河异色。忽又凝聚,一片光倒似云雾般飘飘荡荡,渐成佛像形状,眉眼可辨,耀出万千光华。而桃香却化为一点红斑,转瞬不见。李绶心下一急,叫道:“桃香!桃香!小翠!”

  正焦急间,李绶忽觉有人拖拽自己衣袖,唤自己名字,突然惊醒,眼前桂、魏二人正笑看着自己。才明白原是一梦,恍惚若有所失,不觉背后已被汗湿透。

有事儿您说话

打杂

159

主题

1325

帖子

2493

积分

拈花文友

Rank: 1

UID
5
威望
4
金钱
2493
积分
2493
入场券
1998
抽奖券
0

2023新年快乐2023新年快乐管理组百花勋章百花高中(第一届)旅行纪念章单身汪纪念章苍兰诀纪念章[男]

鲜花(0) 鸡蛋(0)
TA的文集
 楼主| 发表于 2022-3-1 12:20:53 | 显示全部楼层
第三回:惊闻噩耗魏二急送遗书  送友奔丧桂隆义赠寿木
  次日清晨,李绶因昨夜梦境心存疑惑,欲寻圣本点破玄机,却得知圣本昨夜便已离寺,去向不明。三人草草用了早饭,动身返程,一路戏谑李绶夜唤桃香一事并圣本其人逸闻不作细表。
  行至城门,见守城兵丁比平日多些,凡入城者一一盘查,三人正疑惑间,见桂隆管家丁义河早在城门前迎接。见了桂隆轿子,便迎上前来,哈腰献媚道:“少爷及两位公子路途劳顿,小的在鸿运楼订好了酒席,为少爷及两位公子接风。”
  桂隆腹中早闹起了灾荒,加之昨日在寺中未得吃酒,已是周身不爽,一听丁义河如此说,心下欢喜,但转念一想,问道:“既订了酒席,随便支个小厮来告诉我便是,何必你亲自来接?你这一来,家里帐房不用人管了么?”
  丁义河见桂隆并无褒奖之意,便继续说道:“本是打算让小厮来接,但前几日说皇上命江苏巡抚高斌督查六塘等河河工,今日一早巡抚大人已到南京,此刻正带员勘察河道,所以这城门加了守卫兵丁,小的怕他们不知轻重,惊扰了少爷,便亲自来接。”
  桂隆平日不用说南京城中无人不晓,便是其他各州府城县也来去自如,最是骄横惯了的。听了丁义河这番话,心中不快,扯了嗓子训斥道:“你这差是越做越回去了!谁能惊扰的了我?用的着你替我操心?你自去问问,这守卫兵丁,有谁是不认得我的?”
  守门把总听得桂隆叫嚷,立即撂了兵器颠颠跑过来,讪笑道:“南京城里哪个见识少的会不认得桂公子?城防例行盘查只防着奸盗小人,怎敢叨扰桂公子?”
  丁义河献媚不成反遭呵斥,畏首畏脚正不知如何应答,猛然想起一事,急急说道:“小的见公子回府只顾高兴,险些忘了!小的前来还有一事,魏公子家中老仆人带了家书来南京,因未找到魏公子,就来府上找少爷。我说少爷三人去栖霞寺观法会尚未回府,那人便求我务必快快寻魏公子回去,说是家中出了事。小的见那人身着哀服,必定出了大事,便亲自到城门前来迎少爷与公子。”
  几句话听得魏曾心头一震,宛如一个炸雷在头顶轰开,只听桂隆在轿内顿足骂道:“你个糊涂的老不死!怎么不早说!快快回府!”
  三人一路飞奔来到桂府,魏曾家仆早在门前侯着,一见魏曾,叫了声“少爷!”便伏在地上悲恸不起。
  魏曾认得来人是家中老仆魏二,原是自己远房亲戚,在家中管事,虽是仆人,却一直当叔伯对待。自小看着自己长大,最是忠心不二的一个人,此时全身素服趴在自己脚下,心知家中必有噩耗,腿早已发软,搀着魏二道:“二伯,这是何故?家中出了什么事?”
  魏二满面悲容,老泪横流,哽咽说道:“老爷自上月一病不起,前日已仙去了……”
  刚听到这里,魏曾身子一挺,大叫一声“父亲!”便晕厥过去。
  众人一阵慌乱,桂隆忙命抬进房去,又命请大夫,施针灌汤折腾半日魏曾方才醒来,怔了半日,又叫一声:“父亲啊!”一口气出来,便伏在床上痛哭不已。
  此时桂隆已遣散家人,只留李绶并魏二在房内,李绶劝慰道:“博謇兄节哀,世伯仙去,兄当珍惜身体以料理世伯后事才是孝道。倘若因悲伤身,而致家中无主,诸事无绪,世伯九泉下岂不怪罪?”
  魏曾听了,半晌方才慢慢支起身,哭道:“家父一生对我慈爱有加,不肖子在外不能中举登榜以慰父心,又未能在家端汤侍药尽人子之孝,如今阴阳相隔竟未相见,魏曾枉为人子!”
  魏二拭去泪痕,在衣服上擦了擦手,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双手捧着交与魏曾道:“老爷弥留之际把这封书信托付给我,让我交与少爷,并嘱咐说让少爷以学业为重,不得大悲伤身,凡事不需牵挂,还说大丈夫当图国事,不可荒废学业。”
  魏曾听了又是一阵痛哭,颤抖展信看道:
  
  “吾儿曾见信如晤:
  父自夏以来屡感不适,即至今日已卧床难起,夜夜难寐,常梦与先祖同乐。吾知大限期至,心无挂碍,唯每念汝学业,则意未能平也。
  为父承嗣家业,苟居南京,然未能仰法先祖,功名不果,致祖业凋零,颠沛宁波,家庙荒芜。每每思及,愧对祖先。吾今将田产折现一万二千两,汝当承家财葬吾身于南京家庙,还归故里。余者家宅数间、沃田数十亩当与汝姨娘,以颐天年……吾于家中念汝,虽略通知识,然恃才放旷,吾甚不取。今告吾儿,当自省阙失,屏辟浮华,切勿精力懈弛、不求进取。儿幼时聪颖,吾与汝名,又与汝字。曾者,承上而启下也,儿当上承先祖,下荫子孙;博者,广纳四海也,謇者,言有信而心有诚也,儿当谨记……子曰:‘礼,与其奢也,宁俭;丧,与其易也,宁戚。’是为礼之本。丧事奢靡为吾所不欲,儿当就简之,切记……”
  
  书信扬扬洒洒数千言,魏曾哽咽再三,不知用了多久方才读罢。魏曾将信仔细折起,揣进怀内,翻身踏鞋下床,踉跄走出几步,对着桂、李二人一揖到地道:“家父亡故,魏曾当即刻返乡持孝,在此别过了。”
  桂隆一把搀起道:“博謇父亲大人仙去,这一去路途遥远,诸事繁杂,我这里还有几辆马车,三五个长随,那宁波知县前些年也见过几面,我与博謇同回宁波,正方便照应。”
  魏曾此刻心头一团乱麻,一时哪里有主意,车马也不知哪里去备,见桂隆如此说,便迟疑疑颔首答应。
  李绶也上前道:“我虽无一所长,但博謇家中遭此变故,李某岂能坐视?我也同去,愿尽绵薄之力。”
  魏曾拭了泪,抚着李绶肩头叹道:此去需些时日,会试在即,昀亭切莫误了学业。
  李绶还要开口,却被桂隆止住,便也朝魏曾深深一揖,不再说话。
  
  桂隆点了三五个精干家仆长随,驾上四辆马车,急急上路,又着丁义河仔细置备布匹,多多制了哀服随后跟到。一路未停,几日便到了宁波。
  任是桂隆走南闯北奔波惯了的人,似这般日夜兼程赶了这许多路,浑身也颠得散了架。一进宁波境内,早有魏曾本家兄弟迎了来,几人挽手作揖痛哭一回便同登了车往府上奔。桂隆本来就已周身筋骨酸痛,又寻思着魏曾回府哭灵,自己少不得做做样子跟着掉几滴眼泪,别的尚好,只这掉眼泪煞是难为。再则魏曾此去必定有诸多家事商议,自己不如先回避为好。心下想着便与魏曾道:“博謇老弟,既然家人来接,桂隆就放心了。家中想来是人多事杂,我也不跟着添乱,你先回府,我带着伙计几个找间客栈歇上脚,再去府上为令尊大人上香。”
  魏曾略作思量,便点头允了,与桂隆揖别过,自与家人回府。
  将至家门,远远便望见门柱已拿白纸糊了,檐下两盏白灯上书着大大的“奠”字,门前三五成群站了许多人。因魏父平日待人和善,早年又将挨着河渠的数十亩私田划入乡学;或有灾年时也挑了头开仓放粮竭力救济,故此在乡里口碑甚好,噩耗初闻,便有乡亲邻里前来祭拜,几日下来依然络绎不绝。见魏曾奔丧回来,众乡亲便一团围上来,或唏嘘感叹,或温言相慰,有几个年长者自小看着魏曾长大的,已是泣不成声。魏曾咬牙不语,任眼泪顺着两颊钻进脖颈,也不理会众人,直直走入家去。
  正屋里已设了灵堂,白纸素幔挂了满墙,一口红漆棺材摆在正中。魏曾在门外停住,跪下往青砖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,口内念道:“不肖子曾儿见过父亲大人!”一语未完便失声痛哭。屋内外辈分稍小的跟着魏曾跪了满地,也一起放声哭起来。魏曾踉跄走进屋内,又是三个响头,跪在棺材旁抚棺痛哭不起。
  魏母王氏早年因痨病未过三十便已过世,姨娘刘氏本是魏父早些年的粗使丫头,因魏父早年因念王氏旧情,迟迟不肯续弦,后又因自己年长,不肯耽误人家女儿,虽有中人三番五次说媒,也一直没再婚娶,只把这个丫头收了房,照料起居。近些年魏父心知自己年事已高,遂把这丫头正式纳了妾,算是给了个名分,也好让刘氏在自己百年后有个晚景可图。此刻刘氏在在屋内,见魏曾哭开来,自己也便跪下。这刘氏眼睛已肿得桃子般,却仍不掩少妇绰约风姿,偷着瞧了魏曾几眼,便伏下身去。自魏父过世以来,刘氏已哭了几日,任是眼泪再多也流干了去,但此情此景又不得不再哭上一哭,于是也跪下身掩了面放开嗓子干嚎,倒也哭得有模有样:“老爷,曾儿来看你了,你听到了么?你怎么狠心抛下我们孤儿寡母……老爷,你开眼看看你的孝顺儿子啊……”
  魏曾被这话一勾,越发哭得悲切,直得得手脚冰凉浑身发抖。魏二见状劝道:“少爷,老爷丧仪还没定,家里事也没人料理,你看这满院子乱着,你哭伤了身子可怎么好?少爷别嫌我心硬,我们虽是下人,但老爷平日里对我们都如自家人般,从不呵斥,大小年节还要多加赏钱,连我家小子不成器的东西也被老爷收了做长随,吃喝不愁——哪里找这样的主人家去?老爷这一去,我这心头也刀剜了一般……”虽是劝人,话却绕回自己身上,魏二却触动自己伤处,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,嚎啕大哭起来。
  那主事的是魏父挚友,结了世交的。故友病逝,家中无人,他便勉强撑起了这台面,但却一心陷在追思故友上,这时节儿只顾得老泪横流,被魏曾这一哭,更是恍恍惚惚。此刻听了魏二的话,他才醒起,喝道:“止哀!”
  这一声喝过,众人哭声小了些,刘氏忙起身吩咐道:“魏二,带少爷去休息,顺便量了尺寸,好制丧服。”
  魏二与魏曾相互搀扶着起身,先与那堂前屋外吊唁亲故一一答谢,少不得又恸哭了几场。不一时便有家仆飞奔进来告与魏曾:“知县王老爷来了。”
  魏曾忙出屋相迎,只见桂隆换了一袭素色灰绸长衫,银线飞丝马甲,引着一人缓缓走进门来。魏曾料想定是桂隆已见过知县,同来吊唁,隔了老远纳身便拜。
  王知县并未着官服,也如桂隆一般着了素服,见魏曾行礼,走上前几步一把搀起,高了几个调门,似是要左右都听的真切:“魏老先生昔日教化乡里,救灾济贫,本县早有耳闻,神交已久。无奈公务繁忙,上任以来无缘拜会,怎料如今阴阳隔世再不得见。桂公子方才提起,惊闻噩耗,本县便特来给魏老先生上香,告慰老先生在天之灵。不知魏老先生后事如何料理,若有需要,本县愿尽绵薄之力。”说着回头与带来的几个戈什哈说道:“你们就在这里侍侯,听魏公子吩咐,要是有鸡鸣狗盗之徒扰了魏老先生的神灵,我拿你们是问。”
  四个戈什哈齐声答应,魏曾却心下不自在:王知县摆足了官威,一口一个“本县”已让他不快,现今又要留下衙役替自己摆威风,更是打心里瞧不起。魏曾正色道:“家父遗命丧事从简,小民不敢铺张,怎敢惊动知县大人,更不敢借知县威仪震慑乡里……”
  桂隆听得话中有刺,接过话说道:“正是,正是。王大人治下民风淳厚,夜不闭户,哪儿还用的着衙役?我身边也跟来几个下人,先支撑着,若是人手紧时,少不得要王大人相助。”王知县也不罗嗦,腆了肚子在灵前躬了几躬,便托故离开。
  那一边丁义河招呼着桂隆的几个长随忙活起来。才半日工夫,桂隆便置办起三车纸人马并白布黑纱等物,长随们搬上搬下,不一时汗水便里里外外浸了个透。桂隆扯着魏曾的手引向一辆车中,说道:“博謇,你来看看这副寿材可合适么?”
  魏曾向车内看时,只见一口硕大朱漆棺材压得车轴吱呀作响,金丝盘绕,银线掐花,好不富贵。魏曾疑惑:“这是……?”
  桂隆轻扣棺盖,铿然有声:“我着丁义河寻遍宁波,也只这一副好寿材,就让人请了来,博謇若看的上眼,就留下——也是我对世伯的一片心。”
  魏曾揖道:“不是我看不上眼,只是家父早年已自己备下寿材,虽不铺张,却也是托人买来的上好杉木,上过九道大漆的……”
  桂隆道:莫怪我莽撞,世伯身后事大,我有话直说,我瞅着世伯那寿材并非好木料,至多也就上了三道大漆。
  魏曾抚额道:“这寿材并非家父原来备下的那副,你这一说我倒也疑惑,待我晚上问问姨娘再做打算。”
  桂隆见状,也不勉强,温言安慰几句,便招呼长随忙开去了。这边魏二伏侍魏曾换了哀服,即往陪魏曾往后院寻刘氏。

有事儿您说话

打杂

159

主题

1325

帖子

2493

积分

拈花文友

Rank: 1

UID
5
威望
4
金钱
2493
积分
2493
入场券
1998
抽奖券
0

2023新年快乐2023新年快乐管理组百花勋章百花高中(第一届)旅行纪念章单身汪纪念章苍兰诀纪念章[男]

鲜花(0) 鸡蛋(0)
TA的文集
 楼主| 发表于 2022-3-1 12:21:30 | 显示全部楼层
第四回: 贪家财刘氏争得瓦砾场 论大学李授展才松墨堂


 刘氏方才哭花了脸,正躲在房内修补脂粉,听得魏曾在窗外请安问候,虽不情愿,却也不得已还要出门应酬。刘氏提上块手绢半掩了面扶着门框蹭出房门,便又嘤嘤切切哭起来。

  魏曾想好的满肚子话被她哭得没了主意,但父亲丧事要紧,少不得硬着头皮盘旋道:“姨娘节哀,有事尽管吩咐曾儿,若是曾儿照顾不周让姨娘伤了身子,父亲大人九泉下也会骂曾儿不孝。”

  刘氏便收了哭声,只抽抽搭搭拿眼瞥着魏曾。

  魏曾这才松了弦说道:“姨娘,父亲大人生前曾备下上好杉木寿材,如今怎换作一副薄板?

  刘氏道:“你在外面,哪里知道家里的难处,近年来年景不济,去年又着了水,加上老爷久病,药钱花得流水一样,家里能折卖的都卖了,只落得这一副薄板。”说着又哭起来。

  魏曾道:“前年巡抚大人亲自督办疏浚河道,近年并无大灾,况去年水涝时已入冬,新粮入仓,未必折耗多少家财。此事父亲几年来书信中早已提到。父亲大人遗书中提及,他已将家财折现,命我将棺椁接回南京家庙,又怎会落到变卖寿材的地步?”

  刘氏一颤,旋又定了神放开声哭嚎道:“老天有眼,家中已卖得精光,哪里还有什么钱财?老爷哟,您开开眼,您这刚走,您儿子就来把往绝路上逼哟!老爷哟,我哪里有钱给他哦……街坊邻里都还在呢,这里就开始赶我出门了,作孽哦!……”一面喊着,一面就往前院跑。

  魏曾一跺脚:“姨娘这叫什么话!我何时要赶您出门?姨娘自己看父亲遗书。”

  刘氏听了立刻转过身来,拿过遗书略看了一通,倒有大半字不认识,也不及细看,说了句“等我坐下仔细看过。”便冲进屋里就着蜡烛烧了,丢在地上踩成飞灰,一口气吹得痕迹全无。

  可叹魏曾垂手等了半晌不见刘氏出来,在门外喊道:“姨娘可看清楚了?”

  刘氏在屋内冷笑:“看清楚什么?你好不懂事,不去料理老爷丧事,在姨娘门前偷偷摸摸,也不怕人传了去笑话。”

  魏曾听得话头不对,顾不得许多,冲进房内,只见得刘氏坐在床沿上窃笑,哪里还有遗书一丝痕迹,当下心中明白,上前一把扯住刘氏袖口:“姨娘还我父亲遗书来!”

  刘氏甩手一挣,放开声喊起来:“救命啊!逆子要逼死姨娘啊!……”

  魏曾一怔,顿觉一股凉气从头至脚,麻酥酥炸开来,恍惚间几欲跌倒,呆立着不知如何是好。那边魏二等人闻声早飞奔过来,众人在家素知刘氏为人,料定是这婆娘又生事端,见状便将魏曾拉出房来,仔细询问。

  刚听几句,魏二便愤然跃起,捏了拳头叫道:“少爷,遗书你我都见了,这婆娘分明是要强占老爷家产,赶你出门啊!等我拼了老命杀了那个婆娘,自己捆了见官去,不过陪老爷一起上路,到阴间再侍侯老爷罢了。”便要去找家伙。刘氏于房内听得魏二的话,忙将房门关了,躲在房里不敢作声。

  魏曾一把抱住魏二:“二伯万万不可,家父亡去,你再有什么好歹,我如何向家父交代?今后身边更是一个亲人都没了。” 一语说得魏二老泪纵横,长叹一声蹲在地上只拿手抠着砖缝。

  桂隆也是一肚火气直冒,金鱼眼便越发鼓得厉害:“博謇,今晚上便送这婆娘上路,与你绝无瓜葛,你连夜送父亲回南京,我自有办法脱身。

  魏曾含泪道:“家父一生清正,现又怎敢因家父丧事闹出人命?无非浮财而已,罢了,罢了……”

  几人还想劝时,见魏曾主意已决,又失了凭证,便不好再开口,各自揣摩着散开,只桂隆将丁义河唤来如此这般吩咐一番,方在前院找了张凳子坐下,泡了壶茶瞅着各人忙进忙出。

  吊唁的人你来我去直至傍晚方才散去,桂隆又命置办了许多纸人纸马,密密匝匝将前院后院堆了个满满当当,一片雪白,连墙上都满满挂了白纱。各色纸品扎得生灵活现,好不气派。往来亲友无不赞魏曾交得贵友,桂隆咧嘴一笑,也不言语,前院后院查看一番方满意离去。

  众人已散,魏曾持哀守灵,至二更时分方捱不住众人劝说,勉强进了半碗米粥。本是腹中空空,饿得头昏眼花,米粥下肚,便精神起来,叹道:“还是故乡的米吃得香甜,只这半碗便让人神清气爽,如今家父亡故,姨娘霸产,魏曾不知将来飘零何处,怕是再无机会吃上一碗故乡米了。”说罢悲戚不已。

  魏二与魏曾对着跪在灵前正往火盆里续纸,听得魏曾说话,便道:“少爷,这米粥里是桂公子吩咐加了根老参的,说是怕公子守灵熬坏了身子,吃了当然精神。如今少爷这一去,安葬了老爷,三年孝满后考个功名,衣锦还乡,让那婆娘找地沟子钻去。呸!别说一碗米,就是金珠子,咱也不稀罕!”

  魏曾听得心里一暖,正要接话时,忽听得后院里喊“走水了!救火啊!”只见后院一片红光直透过来,转眼火便冲起一丈余高,巨大的火舌燎烤着天空,过墙穿瓦,只一愣神间便已跃过院墙,几片扬起的草灰带着火落到那满院的纸人纸马上,刹时燃起,哔哔剥剥烧开去,哪里还抵挡的住?

  家人并邻居都已惊起,提了水桶脸盆救火,找不到器物的索性连汤盆花瓶也用上,顾不得火燎了眉毛胡子,只管往火起处浇泼。魏曾一急,顺手抄了个花瓶也去救火,刚冲过去却见桂隆并几个长随也已赶到,被桂隆一把拉住:“这火哪里扑的住?还不快去把世伯大人灵柩抬出去!”

  魏曾回头看时,火已经引着了灵棚,满棚的纸花白纱,此刻轰然燃起,未及思量间便已烧塌了半边。魏曾与桂家长随奋力将灵柩抬出时,眼见整个院子已再无立足之地,处处火光,只得将灵柩抬出院门,远远的看着烧了个精光,所幸众人除了几个让火烫了皮肉的,都无大碍。只是那灵柩本就没上几道漆,又是现做的薄板,水都没脱干净,如今被火一烤,漆掉了近半,棺板上也裂了几道缝。

  这边惊魂未定时,只见丁义河抱了个匣子灰头土脸跑来,火光下一对眼珠子兴奋得放光:“二位爷,我去救火,不料想被我找到这个匣子。”

  桂隆眼睛一亮,随即淡淡问道:“什么匣子?值得你慌成这样?”

  丁义河将匣子打开,里面竟是一叠银票,魏曾取出查验,足足八千两。

  “这定就是世伯留下的家产了。”桂隆说完却又疑惑:“不是说一万二千两么?怎么少了?”

  丁义河回道:“小的只找到这一个匣子,不然等火熄了小的再去找。”

  桂隆看看院中火光,越发旺起来,把整条街照得白昼一般,看了眼魏曾,说道:“看这火势,必要烧到天明了,哪里还剩的下什么匣子?没了家院,无地停灵,依我看不如天明就启程回南京,博謇的意思呢?”

  魏二烧了半边胡子,抹了一脸的黑灰,被呛得仍是咳嗽不已,振了声音道:“该走,该走!烧了宅子,拿回了家产,咱一起回南京去。这是老爷在天显灵!可惜没烧死那个婆娘!

  众人才知那姨娘原来没死,原来火一上来时,先从她那屋边烧起,她第一个跑出了院子,只呛了几口烟,又被众人说是老爷显灵,吓了个魂飞魄散,这会正跳着脚哭那宅子,直哭的天昏地暗,哀嚎冲天,比那姥爷灵前不知真切多少。

  魏曾见已至此,也只有先回南京,便依了桂隆,简单祭过父亲,行了礼数,将父亲遗骨移至桂隆赠的新棺材里,天刚放明,便启程回南京。众人念魏父多年声望,远远送了十几里才做别离去,只魏二并儿子魏柱儿同魏曾一同回返南京,其余家中婆子长随各分了几十两银子,便磕头谢过各奔东西去了。

  且说魏曾桂隆等人一去数日,李授日日习读功课,比平日里更用工夫,只少了朋友相伴,也懒怠活动,口舌乏味,肠胃不振。那一夜晚间略吹了吹风,便病起来,幸得桃香日夜尽心照料,没几日便也无妨。这日起来,小病初愈正是精神清爽,将昨夜剩下的半碗米与青菜拿热水烫了,草草吃下便出门来。

  天色尚早,街上行人寥寥无几,几家店铺伙计忙着拆封板开店面,擦拭桌椅柜台,李授向里面张望几眼,背过手慢慢走开去。转过街角,几面旗帜树起来,远远看见热气蒸腾,听得一声又一声吆喝传来:“无锡徐记,灌汤包子,馅满油肥,吃过您不忘咧!”“银碗白浪,胡家豆浆”“想要发财您赶早,想要当官您赶巧,不管赶早与赶巧,不如喝我一碗豆腐脑。生个小子为养老,生个丫头打水漂,管他养老打水漂,一碗豆脑一顿饱……”李绶听得这卖豆腐脑吆喝的有趣,便走近去,见这卖豆腐脑的原不过是二十出头一小伙,对襟汗褂上虽打了许多补丁,却也干净,扯起喉咙吆喝起来一脸俏皮相,好不风趣,便问道:“你这吆喝有意思,俗而不谬,自己编的?生意如何?”

  小伙子将摊前小凳子抹了几抹,让与李绶坐下,笑嘻嘻答道:“这位爷抬举,小生意,随口诌几句,赚几个米面钱。您来一碗?”

  李绶腹中尚还有余地,因想与他多聊几句,便摸出几文钱放在桌上,小伙子立时端上一碗白花花热气腾腾的豆腐脑,一股豆香和着麻油味扑面而来,李绶端起碗便吃了几口,赞道:“好味道!”

  小伙子听了往碗里又加了一勺:“吃好您再来。”

  李绶刚要道谢,听得旁边一个人喝道:“你爹死了倒好!”转头看去,只见邻桌一个少年公子正端着碗豆腐脑,面目清秀,衣着倒也整洁,露出股雅气,只眼睛瞪得牛眼般大,煞是吓人。那被呵斥的男孩子七八岁年纪,一身破旧,手里也端着碗豆腐脑,还没吃完,被这一吓,摔在地上,碎成几片,哇得哭出来。

  李绶起身劝道:“何苦跟小孩子发脾气,罢了,罢了。”

  那小孩子伶俐,一转身躲到李绶身后,抹着鼻涕指着那公子说道:“他是吴淮书院的秀才,我爹病重,跟他讨几个药钱,他不给还要打人!”说完撒开腿便跑没了踪影。

  李绶听了怒道:“好个秀才!圣贤书读到哪里去了!辱没天下士子清名!”

  那公子听了一怔,随即便收了怒容,拱手道:“误会,误会,你这是不知这孩子的来历。”
  李绶冷笑:“愿闻其详。”

  那公子不急不缓说道:“这孩子名叫柳枝儿,住在后街上。他爹名叫柳七,嗜酒成性,早几年将他娘打跑了,现只跟这孩子守着间破屋渡日。柳七一无所长,每日指着这孩子在外面讨些饭食,又或是教唆孩子偷鸡摸狗碰瓷儿讹钱。若是得些小钱,柳七定是买了酒喝,也不管孩子在外偷钱被打,刚才我见柳枝儿脸上有伤,知道是又挨了打,便买碗豆腐脑与他吃,他又说柳七病重,跟我讨药钱,那哪里是药钱,分明是讨酒钱,因此便来了气呵斥几句,不料被兄台误会。若真是欺压弱小,别说书是白读了,便是书院教习老师也是不依的。

  李绶听了一半便明白原委,待他说完,已觉惭愧,一揖到地赔礼道:在下李绶,孟浪了,望勿见怪。

  那公子忙搀起也还了一揖:“不敢不敢,李兄也是一片好意,除强扶弱才是大丈夫本色。”

  李绶仔细打量,只见眼前这公子一身布衣打理得服服贴贴,双眼有神聚而不散,浓眉阔鼻含而不露,嘴角暗收不怒而威,白皙面孔略嫌清瘦,却勾画出刚毅轮廓,正是外柔内刚的样貌,心下赞赏,说道:“恕我唐突一问,公子可是在吴淮书院?可曾见过宋业宋先生?

  那公子将手朝天一拱道:“宋先生正是座主老师,在下姓龚名士昌,蒙宋先生不弃,教导三年有余,无所建树,惭愧,惭愧。”

  李绶听了惊讶道:“早听闻宋先生乃是三朝宰辅大学士张廷玉的门生,但宋先生一身博学却不入仕途,潜心教化,多年来在江南广收弟子,传为佳话,未料今日偶遇宋先生弟子,实是李某之幸。”

  龚士昌笑道:“座主老师论才学可入三甲,那年殿试时,本是要点作榜眼的,但张相却执意不肯,只远远放到四十名开外,竟连外任小官都没有放,老师知张相是怕落得网罗门生之嫌,便立誓再不入仕途。离京时张相赠扇一把,亲书‘桃李翰墨’四字,老师会意,便到江南兴办书院,教习文章,至今也十数年了。”

  李绶击掌叹道:“贤相名士,果然一段佳话。可敬可叹!”

  龚士昌付过钱,又仔细整理好衣衫,说道:“时辰不早,老师要问功课了,回去晚了少不得受责,李兄不如与我一同见过老师,李兄仪表堂堂,想必老师也是喜欢的。”

  李绶兴奋与慌张一并涌上来,忙答道:“怎敢怎敢……喔……如此甚好……”

  二人一路谈笑风生不一时便到书院门前,只见这书院正门并不宏伟,与一般人家无异,门额上悬着一只黑漆木匾,上书“吴淮书院”四字,笔画刚硬,形瘦如骨,出锋如刀却没有落款。转过青砖照壁,几间青瓦小屋列在两旁,早有诵读声传来。正厅额上也悬一匾,上书“松墨堂”,字迹已经模糊,厅里一人身着青衣端坐案前,远远的看不清眉目。

  二人步至厅前,龚士昌在门外揖道:“学生龚士昌问老师安。” 李绶便知此人就是宋业了,看清座上人大约四五十岁年纪,面容清瘦,一绺胡子修得很是整齐,双目半闭却眼光夺人。宋业答揖,招龚士昌李绶入内,龚士昌小心说道:“这位是学生路上遇到的朋友,因也是读书人,便带来一同聆听教导。”李绶忙三揖作学生初见礼,宋业答礼,抬手让李绶坐,也不多问,便开始考龚士昌的功课。李绶一揖谢过,拣了下首一张椅子坐下,听得所问功课大多是《大学》,正是这几天所读,便留心细听。

  宋业立题道:“邦畿千里,文出何处?于论语、朱子注中各寻一句来解。”

  龚士昌垂手侍立,略一思索便答:《诗》云:邦畿千里,惟民所止。’出自《诗经·商颂·玄鸟》。子曰:于止,知其所止,可以人而不如鸟乎’朱子曰:‘子曰以下,孔子说诗之辞。言人当知所当止之处也’”

  宋业默然,许久摇头说道:“书背得尚可,只这两句解得未得要领。”

  龚士昌忙回道:“学生鲁钝。”

  宋业却又问李绶:“你也寻两句来解。”

  李绶忙起身思索对答:“《论语》《公冶长》一章,子路曰:‘愿闻子之志’。子曰:‘老者安之,朋友信之,少者怀之’。《大学章句·传三章》‘穆穆文王,于缉熙敬止’一句,朱子注曰:‘学者于此,究其精微之蕴,而又推类以尽其余,则于天下之事,皆有以知其所止而无疑矣。’”

  宋业拂须笑道:“解得真要,可叹你如此年纪竟有此等心胸。”

  李绶忙又一揖到地:“先生过奖,晚生忐忑,晚生不过略读了几本书,拾人牙慧,不敢骄傲。”

  宋业起身道:“既有才学,不必过谦,过几日选个吉时,带了名帖来,便在这里与他们一起读书,你看可好么?”说着端起茶抿了一口便又放下。

  李绶自一进门便觉宋业一身清流风采,让人钦佩,听得方才几句问答,心下更是叹服宋业才学,怎得不乐意?便揖过作别,退出门外,心里只揣测着如何置办师仪,半梦半醒回家去了。

  迷迷糊糊不知怎样到了家,李绶尚未从方才兴奋中拔出,呆呆坐在椅子上筹划,桃香递过条湿巾嗔道:“越学越糊涂了,竟似丢了魂似的,衣裳都汗湿透了也不知道。大太阳下的,从早出去到现在才回,晒成这样,你身子骨很硬朗么?前几日你病了还不是劳累我伺候?这病才刚见好,你就……”

  李绶听得迷糊,痴痴答道:“我已全好了,明日便上学去。”

  桃香道:“你上的哪门子学?早上你刚出门,丁管家打前站回来,说是桂公子和魏公子明日也就到了,护了魏老爷灵柩回来,你这里还发着梦呢!”

  李绶听了一下清醒过来,忙道:“这样快就回来了?我还道……快,快,我也要置办些丧仪才好……如此先要去桂府问问丁管家再说——你也别跟我耗着了,想必博謇要停灵家庙,你打点些东西准备去伏侍他,他家父新丧,又奔波这许多路,正怕苦了身子。”

  白花花太阳烤得皮肉疼,照得人睁不开眼,李绶一路小跑到了桂府门前,刚一抬头,迎面撞上一人,二人抱作一团摔在地上,起身看时,竟是翰宝斋大管家王钟。



有事儿您说话

打杂

159

主题

1325

帖子

2493

积分

拈花文友

Rank: 1

UID
5
威望
4
金钱
2493
积分
2493
入场券
1998
抽奖券
0

2023新年快乐2023新年快乐管理组百花勋章百花高中(第一届)旅行纪念章单身汪纪念章苍兰诀纪念章[男]

鲜花(0) 鸡蛋(0)
TA的文集
 楼主| 发表于 2022-3-1 12:22:06 | 显示全部楼层
第五回:聚宝门内沈小七错哭灵 秦淮河畔丁义河谋密计


  且说李授听得“哎呀”一声,定睛看时,方才与自己撞个满怀的正是王钟。翰宝斋是南京城里的名店,李绶也随朋友去过几次,却也只是走马观花赏玩罢了,实在是囊中羞涩,差的扇子不入眼,把玩得喜欢的扇子又没这许多银子,一来二去却记住了王钟这脸孔。却说王钟每日里见过多少客人,哪里一一记得明白?——只那些贵客名流便应对不暇了。王钟撞花了眼,在地上半日方被李绶扶起,方才仔细看清眼前一个书生模样青年,中下身材,生得倜傥,动作间透着股风流气,只是衣着陈旧,面有菜色,料又是来桂府打秋风的。

  李绶搀着道:“晚生走得急,冒犯了,可摔着了?”

  炎炎夏日,身上衣着本就单薄,正摔在桂府门前玄武岩地上,这一摔哪里是王钟受得的?王钟刚要发作,听得身后有人叫道:“李公子来的正好,丁管家正有要事找您呢!”叫这一声的正是桂府门房。王钟听得一愣,遂说道:“没的事没的事,哪里就摔出长短了?”掸掸身上的灰便作揖告辞。

  李绶心里念着魏曾之事,也无暇客气,转了身便往门里走,对那门房说道:“烦请兄弟告诉丁管家一声,就说李绶有急事须得见面一叙。”

  门房将身一让,往里请道:“丁管家吩咐过,若是李公子来了,就往后院库房里找他——他等着你呢。”

  李绶在桂府中出入得熟了,也不用指引,自己便一路急急往后院里走,见满院里仆从伙计都忙开来,出出进进搬东西,见得他称声“李公子”便又各自忙开。

  刚进后院,丁义河便远远迎过来,打千道:“李公子可好?少爷和魏公子还在路上,等到明早也就到了,少爷让我先来打前站,说是魏公子先不回府了,直接往家庙里去,在那边支起灵棚守孝治丧,还要修缮家庙,着我备齐材料,先将灵棚搭起来,修缮的材料也须要这一两天凑齐,大葬前就要修缮清楚。我们府上还积着些布匹木料,余下的在外面采买点也就够了。只是这悼辞我实在是没这本领,原说请石狮巷赵铁嘴来写,我家少爷又说魏公子最听不得怪力乱神等言语,因此让我同您商议着办——听少爷意思,是要劳请李公子执笔了。还有魏公子日常铺盖用物也要收拾了带到灵棚里去,看情形魏公子守灵不知到哪日呢。”

  丁义河一口气从头到尾说了许多,却条条清楚,李绶听得桂隆已安排周全,也就放下心来,思索片刻便道:“亏得他想得周到,我回去打理博謇铺盖,这便送来。我与博謇同起同止也非一日两日,略知他心意,我们两个商议着办,勉强也还写得,快则今晚,慢则明日清晨,写了送来,再请丁管家斧正。”

  丁义河笑道:“李公子与魏公子手足之交,您写的当然合适,哪里需我这粗人出主意?李公子定夺就好。索性您再做个监工,也指点指点我们。您千万别推辞——这也是少爷的意思,眼下魏公子孤身一人,老家里又生了事端,如今散了伙,这满天下也只有您是又知心又出力的,您不做,谁做?”

  李绶见推辞不过,谦逊了几句便应下来,心中却疑惑丁义河所说“事端”,此刻却不便多问,二人便在当院里细细商议筹划,不作细表。

  

  次日拂晓,城门刚开,魏曾便扶灵由聚宝门而入,未进瓮城,魏曾便下车来,但见他白布包头,麻衣裹身,一条麻绳松松束在腰间,低了头一手扶棺,一手执着哭丧棒,比走前瘦了几圈,乌着眼圈低声呜咽缓步而行。

  未走得几步,边听前面鼓乐响起,远远看见街两边白花花一片,白幡孝帐扯过半条街长,中间一个灵棚悬着白幔素花,里面几人走出来,站在棚前等候。走近时,看见原是李绶、丁义河率了一众人路祭。丁义河提气喝道:“哀!”鼓乐手便换了调子,奏得正是《三星追五乐》。李授并几个同年一齐跪在路边,刚要拜时,魏曾急上前叩了个头泣道:“昀亭兄……”虽有千言万语,却一时堵在心头不知如何说起。

  李绶看得魏曾这般模样,叹其青年丧父,此后孤身飘零,想劝几句,却也是不知如何开解,挽了魏曾的手,二人相对哭将起来。

  这面二人只顾得哭,身后送棺车马却停在路正中,眼见街边观望人群越来越多,已将路堵上,又有几个蓬头垢面的小混混插进来,扯几朵纸花,或拦了轿讨要小钱,桂隆着下人捧了几捧铜钱,往街两旁高高撒开去,原本看热闹的人一哄便抢起来,街面登时闪出一长长的口子。桂隆将二人一手一个搀起道:“街面人杂,别误了世伯归程,就是有成车的话,也先把世伯送到家庙再叙。”说着便给丁义河支了个眼色。丁义河随即喝道:“止哀!起灵!”一条白花花队伍便又缓缓挪动起来。

  一路慢行,仪仗队伍虽不庞大,倒也算得体面,桂隆帮着置办得俱是些上好雪花纸并一等一的白稠,好在魏曾此刻心思全不在这上,不然早已又因太过奢华命人撤了去。入了城,便换了几个桂家身强力壮的轿夫抬棺,脚下如踩了垫子,稳当当走起来竟无一丝摆动。那一边看热闹的远远指着,暗自三三两两猜度着是谁家老爷归西。人群中猛得窜出一人来,伏身拜倒便哭:“老太爷啊!你怎么这就西去了。桂老爷,您节哀啊,人说都逃不了生老病死,终有去见佛祖的一天,老太爷这是先去享福了,您……”众人听这话前言不搭后语正发怔,但见丁义河上前去一把拎起那人领子,扇起一记耳光骂道:“擦擦你的狗眼!我家老太爷随圣祖远征萨罗奔时就以身报国了,临终只剩一条胳膊还砍了两个毛子,那是多大的功勋,南京城里谁人不知?连圣祖爷也是亲口赞过的!这是送魏老太爷灵柩回程呢,你发什么疯?”众人这才看清,原是南城的沈小七,终日无所事事,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,手脚最不干净的一个。遇到谁家婚丧嫁娶,他便混点吃喝。路旁看客笑道:“沈小七,你可哭错了庙咯。”沈小七刚欲张口,被丁义河又是一个窝心脚踹得溜地打了个滚,遂连滚带爬扒开人群跑出去,远远骂道:“丁义河,你不过是条看门的狗,你以为我不晓得你的事么?日后爷爷让你不得好死!”,气得丁义河眼珠子鼓起老高,正欲追时,但见那沈小七早闪进人群不见踪影,只得作罢。

  如此走走停停,至魏府家庙时已是过午。自那日魏老太爷那时移居宁波后,余下几家魏姓大户这些年或搬或败,竟没个能支撑的,此处便日渐荒芜,多年未曾整修,越发显得凋零,此刻一众工匠正加紧修缮,因桂府给的价高,料也备得足,因此格外卖力,活计做得倒也快。魏曾前也来过几次,暗自立誓日后取了功名便要修缮家庙,却未料想此刻竟要因父亲治丧来到此地,心中郁郁,午饭也不吃,只跪在灵棚里守着父亲灵柩不开口。李绶因领了监工的差事,与丁义河一并忙里忙外,指指划划,惟恐一丝马虎。桂隆颠簸了数日,此刻得了片刻清闲,正是一身倦怠,躺在树下凉椅里,手脚发酸,刚想命丁义河把家中丫头叫来一个捶腿砸背尽心服侍,想想不妥,也闷了头窝在椅子里打盹。
  

  已是入秋有些时日,暮色上得也早,略一耽搁间,日头便已西斜,但见半抹残阳扯起暗色红云漫开去,又慢慢收起来,郊野寒气自四面侵入,竟起了风,眨眼就吹得人人缩了手脚裹起衣服,只那修缮的工匠仍满头是汗卖力赶工。

  远远一顶小轿不急不缓一路走来,将至眼前时轿子落地,走下一人来,着一身锦稠,天青小帽上顶一块翡翠,生得一身肥肉,倒也和眉善目,满面带笑抱拳微揖上前道:“不知桂老爷可在?”

  别人俱怪此人怎知道到这老远的魏家祠堂找桂隆,这丁义河却认得来人,打千回道:“哎呀,这不是董老板吗?怎的这时分到这荒郊野外的来了?”

  那董老板呵呵一笑:“我原本说要给桂公子接风洗尘,听说你家桂公子今日回府,便巴巴赶了去,不想家人说桂公子往这里来了,这不,便又寻了来。

  丁义河答道:“董老板来得不巧,我家少爷已入城去了,这……”

  董老板见丁义河说得含糊,便知桂隆定又是往青红阁去了,便将话一转道:“原也不是什么要事,既如此,改日再与桂公子接风,择日不如撞日,丁管家一路劳顿,不如与我进城去喝几杯?也与我说说这几日新鲜事儿。”

  丁义河道:“难得董老板看的起,只这一摊子事还要料理,那边祠堂还修着……”

  未及说完,董老板便道:“这天色哪里还做得活计?回头让人把饭菜也送了来,误不了事。丁管家赏面?”

  丁义河便笑道:“不敢,不敢,如此只有叨扰了。”又唤来家中下人,将那工料饭食并衣物住宿等事仔细吩咐一番,方与董老板一路进城来。

  入夜的金陵城灯火通明好不热闹,那来往士绅并学子商贾各寻了去处把酒欢颜,此刻正是酒过三巡时,单只在街上走上一圈,便听那灯火处行令声、吆喝声、划拳声、嬉笑声不绝于耳,一派和平景象。

  二人穿过几条街,却不往人多处走,单选了个僻静去处方才落轿。丁义河抬眼看时,正是一家临河小店,临街两层小楼三间门脸,略显寒酸,店后便是秦淮河,隔岸远远还听得到莺歌燕舞之声。

  丁义河见店小寒酸,未免心中不快,脸上已有了几分颜色。董老板看见,也不多说,便携了丁义河往楼上走。店中小二早已将楼上雅间打开,二人移步入内,脚下松木楼板兀自吱呀作响。屋内白粉刷墙,倒也干净,壁上挂了几幅字画,无非松竹牡丹之类见多了的物事,也不知是何人手笔。

  小二端茶倒水,又将墙脚案上熏香燃上,一股淡香幽然漫开来,却别有一番清净。丁义河端茶咂了一口,倒也香尽回甘,喝得顺口,慢慢说道:“董老板今日怎的有这雅兴?”

  董老板笑道:“您这是嘲我呢。我一个酒肉商人,大字不识得半车的,整日往那风花雪月处厮混的,哪里有什么雅兴?今日有事求于丁管家,这才寻了这么个说话的地方,酒菜却还是在颐香居订的,这里凋敝小店,哪里有配的上丁管家的饭菜?

  丁义河听了方才面露笑意,便将杯放下,手指轻敲桌沿道:“董老板折死老丁了,我不过是一家仆,董老板富甲一方,怎的求的上我,说笑了,说笑了。”

  董老板道:“董某哪里敢在丁管家面前胡吣?正是有件大买卖——这事也必得丁管家帮忙。”又转头向小二道:“将酒菜去催催,怎的让我们在这里干等?”

  见小二下楼,董老板将椅子向丁义河靠了靠说道:“你可知大学士庆复进剿大金川一事?”

  丁义河道:“庆复进剿大金川谁人不知?年初时那大金川土司萨罗奔宰了革布什咱土司,又把那小金川土司泽旺的印信也夺了去,圣上给压下来了,可那萨罗奔又打了革布什咱、明正各土司,圣上这才命庆复与川陕总督张广泗一并进剿,如今说是已连下数寨,杀得大金川血流成河,不日便要大胜了。”

  董老板道:“这话只是官话。不能全信。”

  丁义河疑道:“难道还有假了?”

  董老板笑道:“去年十一月,庆复便上奏圣上,说是萨罗奔一众侵扰小金川,那时未曾进剿,你可知是什么缘故?”

  丁义河道:“定是圣上要做仁君想以天朝国威开化那萨罗奔,却未料萨罗奔不知死活一味谋反,如此到了今年才不得不收拾他。

  董老板道:“圣上想做仁君,但更想做圣祖爷那样的伟业。小小萨罗奔早已不把圣上放在眼里,圣上能不晓得?恨不能夷平了才好。只是那大金川深处西藏山地,冬日进剿大雪封山,人吃马嚼那军饷也供不上,于我多有不利,只等到今年三月开了春,圣上方才下旨进剿。调拨庆复并川陕大军,必要一战而胜,横扫千里。

  丁义河叹道:打仗的事我不懂,谅蕞尔之地也撑不到几日。倒是那萨罗奔比我还差些,不知死活,这大军一到,便已丢了这许多地,看来也没几日可活了。

  董老板道:“这是自然。但你可知圣上已召庆复回京了?我认得些往外番做生意的朋友,他们从大金川那边回来说,庆复实是败了。”

  丁义河将桌子一拍:“啊?败了?”

  董老板继续说道:“正是败了。庆复好大喜功,与张广泗早有摩擦。那张广泗正忙着招降小金川,这是要稳一个,打一个,四平八稳必胜的打法。偏着庆复自认兵强马壮,专看这张广泗暂且抽不兵来,便孤军深入,欲抢头功,谁知道那数万大军在山里根本施展不开,又是远道而来,人生地不熟,两三仗打下来,死伤无数,粮饷也被掠去不少。虽是打下几个寨子,死的人却比大金川多上十倍不止。大金川暂退只是避其锋芒,怕被张广泗抄了后路,实则实力未损,如今守着各路险要,闭门休战。据说连那庆复进剿灭瞻对时,奏报瞻对土司班滚自焚而死也是假的。

  丁义河咂舌道:“这其中还有这许多隐情,我原只知道这仗定是胜了。如此说,这仗还打的胜吗?

  董老板道:“胜是定要胜的。但圣上原是料着大金川一冬过去,正是青黄不接时,大军一到,便摧城掠寨,直取萨罗奔首级。但庆复已将萨罗奔放回深山,又被人掠去了许多粮饷,萨罗奔现在是有粮有人,又占着地利,再拖几日,新粮收上来,他死守不出,这仗今年就打不完了。——这正是我求于丁管家之处。大军原是备着一战而胜,如今却被拖在大小金川,萨罗奔退回大金川,欲成合围之势必要加兵加粮。如今军士都是单衣,不出几月定要赶制冬衣送往大金川。如今这事只瞒着圣上,众人俱说不日即可大胜,无人敢提预备过冬军饷之事,却等到冬日临近时,便瞒不得了。一时哪里做的出这许多衣物来?如今你我先手备着些布料,你家桂公子与那户部兵部都熟络,到时接下着冬衣采办的生意,我有货,他有人,便是一笔大买卖。如此横财,便该着你我享用。

  丁义河这才明白董老板来意,听了这半日,已经是半个魂都丢在大金川了,又听得这大买卖,一时如堕梦中:“啊……这,难得有这大买卖。只是……丁某身份低微,近年虽店里上下是我打点,但这样大笔出入,到时必是桂公子亲自做主,只怕……

  董老板笑道:“丁兄不必为难,我已有了办法,丁兄库里现在还有多少布匹?”

  丁义河道:“这……还有千数匹吧。”

  董老板道:“丁兄说的是绸缎好料,我说的是粗布。只怕千匹不足吧?

  丁义河道:“正是,这几年生意做得通畅,库里这不值钱的粗料倒不多。

  董老板道:“我知你家公子虽是名利场上好手,平日在帐房上却不甚过问。入冬前你只把库里的粗布低价清了,把这行情做低,只等大金川消息在圣上面前坐实了时,我自有办法让桂公子去打通关节。到时你我先出手把这各家的粗布都收了来,我坐等桂公子来谈价,丁管家只等银子进帐便可。

  丁义河思索片刻,还未答话,楼下酒菜便热腾腾送上来,董老板道:“丁管家一路劳顿,小弟给丁管家接风了,来, 满上。”

  丁义河看这一桌酒菜,痴痴举起杯来,一饮而尽,呵呵干笑几声,面泛潮红,眼前模糊,便已醉了几分。

有事儿您说话
ahome_bigavatar:guest
ahome_bigavatar:welcomelogin
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| 立即注册

本版积分规则

手机版|百花深处论坛 ( 粤ICP备2024161995 )

GMT+8, 2024-5-19 13:46 , Processed in 0.085140 second(s), 36 queries .

Powered by Discuz! X3.4

Copyright © 2001-2021, Tencent Cloud.

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