苍玄录 二

沐风卧竹

【狐苑】

香雾环绕中，几座楼阁若隐若现，一段粉墙随山势延伸，渐没入林中。数点灯光处，两扇黑漆大门洞开，却不见有人进出。青砖穿堂后，一单檐歇山庙宇岿然而立，斗拱绘彩，五铺双抄，朱红抹棱方柱上，五脊六兽，飞檐飘逸。虚柱莲华的垂花门内，回廊幽幽，兰草靡靡，园中一株柿树遮天蔽日，时已初冬，却满树挂红。

树下香案前正焚香的，正是狐族四圣之一苏静然。但见她身着踝肩长裙，纱衣罗服，帔帛鲜泽，广袖翩翩，仪容昭昭，宛若天人。

“苏老！”远远一男子音犹未落，须臾间一团白光由抱厦后闪过，沿抄手廊子划成一线，落在苏静然身边伏下：“如苏老所料，剑阁已在山下设下埋伏，银狐部族众全力冲突，死伤千余人，已探得剑阁阁主顾渐铭在西南阵中。惊虹将军率赤狐部众趁乱已潜至阵前，但那剑阁阵中刚才突然有一人现出三条狐尾，灵力非凡，把银狐部众连同剑阁那些贼人打死打伤无数，但看那人面目却是半身凡人相。现在剑阁西南阵脚已乱，惊虹将军谴我来请苏老示下。”

苏静然一怔，手中线香“啪”得折断，问道：“那人只有半身狐相？”

“回苏老，我阵前亲眼所见，只有半身。”

“只他一人？”苏静然急急追道。

“并未见到别人。”

“嗯……”苏静然轻轻将剩下半截线香插入香炉，只略一怅然，那如花面庞旋即又冷若寒冰，语气决绝：“转告惊虹将军，顾渐铭有备而来，若不把他拿下，就是夺了法华寺，也必陷入他算计。银狐部从西南缺口突围佯攻，引开顾渐铭注意，惊虹将军仍待黑狐部冲阵后再直取顾渐铭，不可冒进。”

“是！”那男子这才抬头，原是一俊俏少年，油头粉面，双目却又如死士决绝。

【苍玄山】

股股白色涓流向西南汇聚，起伏如波，奔涌如潮，间或被守阵弟子的剑气击中几只狐妖，随着一声尖叫翻腾跃起，旋即跌落，如朵朵浪花，只一瞬就没了声息。

“奕臣，去收了那三尾狐妖！”顾渐铭转身递给身边青年一个铜盘，盘上双凤对舞，蔓草缠枝，中心火焰纹饰中，鹰身人首鎏金老者头戴圆帽，手持铁环，不似中原人物。①盘底模糊缀满粟特文字，又有斑斑血迹，与那青绿铜锈混在一起，难以辨认。

那青年见此铜盘竟未敢接，惊恐道：“父亲，这法器……”

“快去！”顾渐铭语调陡然升高，如半空炸雷，吓得那顾奕臣一个哆嗦，接过铜盘，诺诺向西南奔去。

西南阵上，被冲开的缺口正渐渐合拢，剑阁弟子虽死伤近半，面对眼前这些修炼未深的银狐小辈仍可轻松应对。吴忘自空中缓缓下落，双目迷蒙，只见下方人影晃动，剑华绽放，阵前狐妖尸身遍布，股股血腥之气吸进鼻孔，直透脑门，冲得他双目赤红，喉咙干涩，竟有嗜血之欲。片刻落地，再近时，那腥甜香气，赫然来自剑阁弟子！

“你是人是妖！”几名剑阁弟子将他围住，厉声道。

“我……”

“还问什么？他是狐族暗线！”一名弟子挺剑便刺，却被恍然间有些眼熟，像是前几日一起偷吃鱼的小师兄。吴忘连退几步避开剑锋，身后又一剑劈来：“好个奸细！”却是半月前一同抓过野兔的小师弟。

“吴忘！你咋……你是那什么……？”连躲几剑，又一个憨憨的声音传来，更加熟悉。

“赵贤！我怎么了？”吴忘刚从满嘴狐血的脸上看清赵贤面容，那一剑已刺入小腹。

吴忘只觉剧痛自丹田而起，顺着脊椎上行，扩至后背，胸中气结，刹时聚成一团，随着一声嘶吼爆出，一拳打出，那赵贤直直飞出丈余，闷声坠地，再无声息，只胸口一个窟窿鲜血涌出，在寒夜里冒着热气。

“妖狐！”顾奕臣用力一喊，引得吴忘扭头看来。那吴忘正强忍腹痛，双目怒睁，青筋暴突，瞪得顾奕臣心头发慌，汗毛直立，急忙忙亮出铜盘，手指在盘边用力一划，几点鲜血溅入盘中，便向吴忘掷去。吴忘刚要躲闪，却见那铜盘在一丈外定住，悬在半空兀自旋转，双凤如在盘中振翅盘旋，自那火焰纹路中慢慢生出火苗一簇，旋即布满盘面，火光炽烈，热浪逼人。忽然，盘中老者恍然间似用手一指，火焰喷涌而出，直冲吴忘袭来。那火沾衣即燃，一瞬便将吴忘吞没，烈火焚身，衣物尽燃。吴忘皮肉欲裂，剧痛难忍，拍打翻滚间火势愈烈，喘息间那火沿气道而入，直烧得五内俱焚，渐渐不再挣扎。众人叫好间，却见吴忘背上一块红色胎记慢慢化开，几个吐蕃文字悄然显现，四野里响起一个男声，若有若无却又清晰无比，威严沉稳：“嗡玛玛吽尼娑哈”②。一声咒落，吴忘周围幻化出无数光影，每团光竟是一尊金刚，将吴忘围得密不透风。半空中显出光华一片，蔓延融散，如白伞童童，所覆之处，火焰尽灭。众人大骇，却见一金翅鸟③须臾而至，与铜盘中老人样貌相反，鹰首人身，头顶如意珠，将吴忘身体负起，只一振翅，化作金光一片，踪迹全无，那幻化金刚并白伞也刹时褪去，只留下顾奕臣浑身发抖呆立原地，自语道：“能以心咒策动金刚和八部天龙，难道佛家也与妖狐沆瀣一气？”

吴忘已除，又有顾奕臣助阵，西南阵脚逐渐稳固，那狐妖却不知就里，仍往西南冲来，一时间，西南阵前大小狐妖死伤无数，修得久的狐妖多被剖心挖肝，众人分享，战场竟如饕餮盛宴，血流成河。顾渐铭阵中弟子正艳羡间，忽见树林中一波黑影冲出，较之西南银狐数量不多，却更迅疾，转眼已到阵前。眼见此番来者，俱着黑衣，束腰窄袖，身形矫健，黑夜里不辨男女，双目中闪着荧光，星星点点有若幽灵。那些黑影于剑阵中腾挪，眼见剑气将将及身，黑影却“噗”得一声化为一团恶浊黑雾，剑锋掠过，只留得几簇狐毛。转瞬， 黑影不知何时已到剑阁弟子身边，利爪挥舞，空中破风哨响声声传来，已有几名弟子被抓了喉，撕了背，鲜血四溅，伤可见骨。

“八百岁黑狐，今日终于出山了。”顾渐铭闭目凝神，口中默念金光神咒，忽然睁眼喝道：“起！”只见阵前兑位现出汩汩山泉，裹挟着枯枝烂叶，搅得泥浆翻腾，顺着山势倾泻而下，黑影立时困于其中，寸步难行。土中又冒出无数金针，齐刷刷升至半空，映出寒光一片，旋即落下，如漫天铁雨，那阵前黑影有的被金针穿了手脚，钉在地上动弹不得，有的被穿了头颅，显出原型，俱是些黑狐，皮光毛亮，身后狐尾却多已不见。狐血浸湿狐毛，白气蒸腾，刚几滴落入身下泥浆，却见泥浆翻滚，地下钻出千百恶犬，咆哮撕咬，一片皮肉撕裂、骨断筋折、惨叫哀嚎之声。

八百年炼化的狐血，全无半点狐骚，那股股异香中，只片刻，血液便逐渐凝结，颤巍巍冒着光被捧到顾渐铭面前。

“这是八百年黑狐灵血，恭请师父赏用。”为首的弟子低着头，瞥见周围师兄弟个个也如自己一样，抿嘴咂舌，馋得涎水直流。

顾渐铭轻咬一口，只觉奇香盈口，甘脆肥醲，虽金齑玉鲙水陆之珍皆不可比：“大家分了吧。”众弟子早已忍耐多时，听闻顾渐铭已允，飞也似冲进阵前，饥鹰饿虎般四处取食，人人争先。

眼见弟子只顾争食，阵形略乱，顾渐铭正欲喝令归拢，突觉腹中绞痛，如有万千利爪扯肠抓肚，口中一甜，竟喷出半口黑血。

“狐血有毒！”率先喊出的，正是那刚才进献狐血的弟子。穷尽全力，也只喊出这一声，便一头栽进泥中。眼见众弟子吃的少的捂着肚子顿在泥泞中呕血，吃的多的次第倒下，一时阵前大乱。

忽然，一声悠长狐鸣自林中传来，浓雾中一柄红旗被风扯得呼啦啦响，上书一个“苏”字，那执旗的，是一伟岸男子，浑身披挂山文赤甲，护耳上翻，顶竖长缨，龙首披膊，圆护如镜。但见他单手将手中环首仪刀一挥，身后冲出红衣男子无数，直奔顾渐铭而来。

顾渐铭顿足道：“卑劣狐魅！竟以如此手段害我！”却见那赤狐男子脚踩地下尸身急速前行，人人念诀，个个施法，周身散布红光，左右相连，前后映射，将那地下血水并泥沼照得红光一片，有如血海翻腾。

【长安城】

入夜的长安，各坊大门紧闭，整齐的坊墙隔出笔直的街道，空无一人。漆黑的街边坊墙内，却又是灯火通明，饮酒喝令、吆喝叫卖，乃至呼喝拌嘴、娇笑淫媚之声不绝于耳。怀远坊外，巡夜兵丁结队走过，甲胄碰撞之声与坊内胡乐歌姬呼应，听得那青年兵丁心痒，说道：“李老四，想你那红头发胡姬没？这半月饷银花光了吧？人家此刻不知陪哪位兵爷去喽，你还当真以为她等你娶回家暖床呐？。”

李老四讪讪道：“瓜怂！你知道个屁！”

青年兵丁嬉笑：“我有什么不知道？我还知道那胡姬可不只头上是红的！ ”

李老四嘴上骂道：“我贼你达！”一脚踹去，那青年兵丁冷不防备，手中马槊、横刀连同腰间骨朵哗啦啦散了一地。正厮打间，一个身影轻轻翻过坊墙，悄无声息落入坊内鼓乐之中。

怀远坊内，是另一个世界。各路胡人在此汇聚，卷发长须，鹰鼻深目，或兜售西域奇巧之货，满目琳琅；或演习各类戏法，光怪陆离；或街边席地饮酒、纵情歌舞，那胡人女子尤生性豪放，坦胸裸腹毫不避人，看得知凡面红耳赤，掩了脸顺那屋脚逃难一般急行。

转过几条街，一座小楼上“药”字布幡赫然醒目，门额上挂一牌匾上书“犀云楼”三字。

“是这里吗？”知凡问道。

怀中青蛇探出头，嘶声说道：“就是就是，你报我名字即可。”

知凡上前叩门，片刻，一翩翩青年开门道：“大晚上的，家里是有急症？”却见是一和尚，恍然一愣。

知凡合十道：“青竹君让我……”

话刚出口，那青竹君从怀中窜出，嘶声急切：“犀云兄别来无恙？今日阵眼宝石现世，我出来探风中被剑阁小儿暗算，失了法力，现在苍玄山被剑阁围攻，得请涂山雅出山，我这伤一时去不得，你要不帮我，苏静然可就被生撕了，我可再找不着这么好的媳妇给你！”

“什么媳妇……苍玄山有难了？……来，里面说话”犀云被青竹君这一探头吓得一抖，忙引知凡与青竹君入内，瞥一眼四下无人，将门板栓上。

犀云招呼知凡在堂屋坐定，请青竹君盘在案上，迟疑问道：“这位小师父是？”

青竹君道：“这是知凡，法华寺的师父，和那些贼秃驴不一样，这几年对我照顾不少，最慈悲心的一个人，若不是他是出家人，我早把苏静然许他了。”

听是青竹君故交，犀云略松了松，问道：“阵眼当真现世了？”

“那还有假？真真想不到，阵眼就在鼻子底下，苍玄山下法华寺，多年来被贼秃们那舍利塔镇着，一点消息不露，今日被剑阁找出来了，大好时机，不可错过。”

犀云振奋道：“当今妖道横行，得了阵眼，涂山雅就可免受十万大山所累，抗衡妖道，真是百年难遇的好时机。”

“那可不？只是现在苍玄山上危急，我得快去请涂山雅出山降服那些剑阁妖道，迟了怕是来不及。”

“那……我替你去找涂山雅？我虽不会法术，腿脚却还算灵便”知凡接话道。

“你不行，那十万大山是狐族圣地，涂山雅以自身为阵眼镇守，策动狐族数千年灵力庇护，人族进那禁地，肉身登时灰飞烟灭。”青竹君转又向犀云说道：“你那宝贝药该拿出来了吧？藏了这么久，今天也算用得其所，别舍不得。”

“怎会舍不得，我藏此无上宝物，只为今日！”说着，犀云向后堂搜寻半晌，捧出一个锦盒，苏绸覆面，金线绣花，上有山峦叠嶂并金刚法轮图样。锦盒打开，内置青铜莲座一个，正中放着一枚琉璃宝石，鸡心大小，通体纯青。

知凡通读佛经，哪里会不认得？惊异道：“这难道是迦楼罗所化的纯青琉璃心？”

“小师父博学！”犀云赞道：“上古时那金翅迦楼罗每日吃一娜迦并五百龙族，旷日长久后体内毒气聚集而发，全身自焚幻化为纯青琉璃心。青竹君服下这琉璃心，百万龙蛇之精魄与他这蛇身相融，疗伤之事不用说，青竹君必成旷世龙王，这，尽是天意。”说罢，将锦盒放在案头青竹君面前。

青竹君不再多言，挺立前身，轻轻游入盒中，吐信张口，将那纯青琉璃心缓缓吞下。瞬间，青竹君吞下宝石之处耀出刺眼强光，蛇身随之膨胀，蛇鳞立起，那蛇头上渐生双角，蛇腹下四爪探出，突然爆响一声，震得楼宇摇动，门窗迸裂，自楼板向上至屋顶，炸出一个大洞，睁眼瞧时，一条青龙冲破屋脊在半空盘旋，吟声震耳：“我去去就来，且等我带你去娶苏静然！”

预知后事如何，且听不着下回分解。

注：

①鹰身人首为祆教（拜火教）祭司形象。祆教于唐武宗会昌灭佛期间亦被禁，祆寺被毁，教众还俗。

②“嗡玛玛吽尼娑哈”为大白伞盖佛母心咒，佛经记载，昔年帝释天遭阿修罗逼战时，帝释天求救于佛陀，佛陀悲悯宣说此咒，无尽金刚同时涌现，阿修罗惧而退却。据诺那活佛说：「此咒具大威力，能使怨敌自行退避，天魔外道悉皆降伏，并摧毁一切禁语；除寿限已到虽长寿佛不能挽回者外，凡持此咒可除危害……。」

③金翅鸟，又名迦楼罗，八部天龙之一，以龙和娜迦为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