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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短篇] 密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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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2-5-1 20:32:06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密杀
  “黄泉路上没大小哎,
  奈河桥头无老少哎,
  命是人间第一苦哎,
  大梦早醒早逍遥哎”
  江面上远远的调子传来,刺透清晨的薄雾,那声音沙哑苍凉,和着河面上潮湿的空气,象一把刮手的河沙,撒进迷蒙中不知所踪,只扰起缕缕波纹漾到岸边,把那码头石堤上青苔的几颗露珠悄然抹去,不留痕迹。
  “有些时候没听过燕京这调调了,眼下这北边的船是越来越少了。”
  “可不是呢,眼下北边谁还敢跑船?自年前许大人没了,京城那边连船把式带走镖的,挨个抓了提审,大刑打死几个冤魂了,太没个王法!”
  “先避一避也好。许大人查盐税,这会儿不往盐税上追查,要拿船把式顶罪,这罪名若真扣给漕帮,便是漕帮大祸之时!”
  “燕京舵口前几日带信来了,凡受了冤屈兄弟,给家里五百两银子安家。兄弟们没一个往漕帮泼脏水的,都念着老帮主和您的好,不肯栽赃,您别担心。”
  “可这都是人命呐!刘头儿,你给燕京传个信,安家银子翻倍,家眷接来杭州另给寻几处隐秘别院好生照料着,久留燕京,恐为歹人所害。务必劳你亲自处理。”
  “帮主放心,我这就去办。”
  这江边对话的,正是漕帮新任帮主秦苍和身边总舵老把头刘福,去年一夏暑热,病在床上一年有余的秦老帮主任凭撒了银子请来南北名医、东西僧道,试遍草药秘方,终是没熬的过这江南的梅雨,撒手留下一摊子帮务和这越发式微的漕帮黯然离世。老帮主曾有三子,长子名葳,未足岁便夭折,三子名莨,四年前漕帮与盐帮在余杭上码头一场械斗中,被盐帮一刀砍了后脑,费尽周折命是保下了,却成了个瘫子,话也说不利落,每日里在后院由着一群人照料着,苟活而已。接任帮主之位的,便是次子秦苍了。漕帮规矩,凡长子必在家由家学先生用心教诲,习四书五经、天文地理、贸易帐房并各类学文,以承未来帮主之位;幼子不离家,不跑船,守家奉孝,以免家中老人无人照料。次子倒是打小就跟随帮中稳重的船把式走南闯北,在江湖上历练,与帮众同吃同住,最是漕运上一把好手,与把头船夫打成一片。秦苍接任帮主,把老帮主病重这一年拉下的帮务处理得井井有条,与那盐帮也多有往来,搁置冤仇,那盐运生意也比往日多了几翻,加之他体恤下情,各船家分的银子比往年多了三成,下面船把式个个欢喜,皆道新帮主人善,正是全帮万众一心重振漕帮之时,怎料想许云哲失踪一案竟牵连到漕帮头上,眼看着漕运生意一日不如一日,只能望着河面上稀稀拉拉的槽船每日里挠头。
  那许云哲本是皇帝钦点的江南提刑按察使,明面上说是到江南督办清理历年积案,却实为奉旨秘密探访江南盐税一案。江南盐税积弊已久,盐商与盐道衙门内外勾结,私盐泛滥,盐税一年比一年少。许云哲到任后暗地私访许久,已摸清其中门道,而盐商却料定他苦无实证,也不会久留,这半年来竟是遵纪守法,不留一丝把柄。案子久拖不决,朝廷已几次降旨申斥,眼看就要调其回京,三个月前,许云哲雇用槽船三艘,自余杭北上,可刚出浙江地界,许云哲便连同那几个船家均不见音讯。刑部寻不着人,便以漕运船夫谋财害命为由立案,严查槽船,那底下办案的便又借此讹诈劫掠船家,稍有不从便拿回刑部言行拷问,到如今打死打残许多人,没几条船敢再北上。
  刚接任就遭遇如此大事,秦苍自是满腹心思,支走了老把头刘福,兀自盯着码头上寥寥几个扛着麻包装船的伙计出神。
  “等等!”忽然,秦苍指着一个伙计喊道:“你过来!”
  那伙计见是帮主,忙不迭地一溜小跑过来作揖:“帮主!有什么吩咐?”
  “这船是跑哪儿的?”秦苍边问边向船上打量。
  “回帮主,这是跑京城的船,眼下跑京城的没几艘了,去了不见得回不回的来呢。就这艘,前后跑了仨月才打一来回。”
  秦苍边说边向那船走过去:“这段时候是不太平,码头上活儿也少了。这船把头你熟吗?”
  “亏帮主惦记,这一两个月睡觉倒比干活多,再这么下去,我们这些扛活儿的家里要吃不起粥了。”伙计得了话茬便赶忙先叫苦:“您看可不只我这么说,连我们扛活儿的和跑船的都活不下去了,就这船,那船把头老王以前和我熟识的很,这回进京一趟,生生给吓得改行卖汤圆去了,前几日才刚交接,换了新的船把头。”
  “哦?在哪卖汤圆?”秦苍边问,边用手扯着船帆上几道口子,翻出裂口边上的毛茬仔细看了几眼。
  “就在苏州丁塘内街上,刚开了几天的铺子,就他一家张记汤圆,那牌子还是新的,好认。”
  “张记?他不是姓王吗?”
  “他老婆是张氏,里外里都是他老婆在忙活,他只在后面洗洗涮涮。按理离帮他转行该来跟您请辞,这是太不懂规矩了,我找人带新给他,让他回来给您赔罪!”
  秦苍摇摇手,两三步上了岸头:“不必了,改天再说,你忙吧。”
  
  冬日里的江南虽不似北方寒冷,但临水老宅院弥漫的潮气混在冷风里在堂前四水归堂的天井内盘旋,阴嗖嗖钻进衣服里,是彻骨的寒。堂前两棵龙抓槐早没了一片叶子,干巴巴的张牙舞爪,衬得堂上也阴了几分。那堂上正位坐着的,正是秦苍,两侧几把椅子,坐着帮中几个执事,阴着脸看向地上跪着那人。
  “你就是王头儿,是吧?”秦苍先开了口。
  地下那人早已吓得筛糠,忙回道:“小的就是王忠,帮主有什么吩咐。”
  “把你找来,自是有话问你。你是我漕帮的人,有事帮里自然要替你担待,有祸帮里自然也受你连累。若你还念着是我漕帮的兄弟,今日就明明白白把事说清楚,犯了帮规的,你躲不掉,有苦衷的,帮里也会替你扛着。”秦苍的话平静里透着威严:“今日单只要问问你,江南提刑按察使许大人的事。”
  王忠一听忙在地下磕头:“许大人的事和我真的无关啊!我哪敢杀人,那天我跳进水里才拣回条命,又怕歹人灭口,不敢跑船,让老婆开了个汤圆铺子躲几日。”
  “许大人死了?”秦苍虽已有所预料, 但有不免惊讶:“你起来,把那天的事细细说说。”
  王忠哪里敢起,只挺身做了个揖,又趴下跪着回道:“许大人是腊月十八雇的船去京城,这一来一回,年是不能在家过了,所以许大人给的银子也高。统共雇了三条船,小梅花街老董家、红果巷老陆家和我家的船。许大人连同随从书办是七个人,还带了些家私,我的船就是拉家私的。船走了几日,刚进江苏,有天晚上正睡着,就听许大人那船上有人喊叫,我起来一看,一群人正在那两条船上砍人,吓得我赶快跳进水里躲在船下不敢出声。不一时就听噗通噗通两声,有人被扔下了水,那群人也来我船上寻了一会儿,没见人就散了。等我后半夜从水里爬出来,一个人影也没了,船上只有血,连尸首都没给留。我心想他们找不到我,必寻到我家灭口,便在许大人家私中摸了几件值钱的,跑苏州折了现,开了汤圆铺子。”
  “那些杀人的并未看见你,你为何怕被灭口?他们又如何能寻到你家?”秦苍追问。
  “我……”王忠语塞。
  “截杀钦差,这罪你担不起,漕帮也担不起!真凶一日不现身,牵连到你就是早晚的事!”
  “我说,只求帮助护佑!”王忠向堂上扫了一眼:“那截杀许大人的人里,就有总舵刘把头。”
  一句话惊得众人愕然,堂上有人斥责道:“你看清楚了?这话可不能胡说!”说得王忠闭了嘴。
  秦苍起身走到堂前:“这事重大,哪怕是帮里元老,也要查得清清楚楚,你只管放胆说!如真有内奸,此刻你活着的事情已明,内奸不除,你性命难保。”
  王忠听如此说,便横了心说道:“那晚我在水里时,听那歹人上我船来,我躲在码头木板下偷瞄,看那人穿的靴子咱们漕帮常穿的水牛皮帮子,便多看了一眼,那右靴子靠近脚底处上穿了一排孔。咱们船家都知道,刘把头往年跑船右脚有脚疾,闷湿靴子就烂脚,就是寒冬腊月右脚上也穿着他那只定制的打孔皮靴,所以认得。”
  “就这些了?”
  “知道的我全说了,不敢隐瞒啊!”
  秦苍呆立良久,才迟迟说道:“我知道了。这事关联漕帮存亡,暂不可让外人知道。你还跟谁提起过这事?”
  王忠苦道:“我这避祸还来不及,哪还敢让人知道?就是家中老婆和两个儿子我也没敢提过。”
  秦苍听了抚慰道:“你放宽心,这是帮中的事,帮里自然护着你,你先在帮里住下,等过几日这事平息了再回去吧。回头我差人把你家人也接过来。”又回头向堂上众人说道:“今日这事,生死攸关,走了一点风声你我诸位都怕是要受牵连,自家性命倒也罢了,家人能不能保住也未可知。诸位今日起暂且住在帮里,一同协力处理此事,先要把刘福叫回来,问清缘由,如真是他干的,查清牵涉人等,是送交刑部,还是按帮规处置,再作商议。我刚任帮主不久,如此大事,不敢擅自主张,还需仰仗各位帮衬。”
  众人也是惊讶万分,听秦苍安排均觉妥当,当下各自到客房歇下,议论揣测,忐忑焦虑,不作细表。
  
  是夜,后院书房内,秦苍秉烛端坐,那蜡已燃了过半,烛泪顺着蜡杆流下,冬夜里迅速凝结,挂成一串,烛花时不时爆闪几下,越发让人焦躁。
  “当当当”,轻轻几声叩门,门悄然开了条缝,顺着冷风悄然闪进一人,来人将门轻轻闩上,回过身想着秦苍深深一揖,抬起头,正是刘福。
  “办齐了么?”秦苍急问。
  “帮主放心,都齐了。从兖州找的几十个山上的,都有人命在身,明着通缉的,就是万一被抓了左右横是一死,不会攀咬。”
  “终归是风险大了些,都怪我,许云哲的事谋划不周全,冒险了。”
  “帮主说哪里话!做大事哪有不冒险的?”刘福说道:“我刚才也去会了会许大人,让他近日也多加小心,那藏身地方怕是要换一换了。”
  “你见过许云哲了?他怎么说?”秦苍急问。
  “许大人主意未改,就按之前咱们定下的来。咱们漕帮做成他假死的案子,他带着盐税人证继续藏着,等盐帮那边松了神,再出手贩盐,咱们联手把盐个人都扣了,案子摁实,到时候把盐帮剿了,以后这江南只有漕帮再无盐帮,咱家仇也报了,许大人查此大案必然高升,咱在朝廷也有依靠。”
  “事已至此,许云哲也料没有退路。就这样办吧。”
  “是!都准备妥当了,我现在去办。”刘福稍有迟疑:“王忠那苏州的几口人……?”
  秦苍略一沉默,决绝道:“一并办了吧,这风险,担不起!”
  刘福不再多话,静悄悄潜出书房,消失在夜色中。
  
  清晨的码头依然稀稀拉拉,全无生机,漕帮船夫今日却个个急切,聚在一起打探着:“嘿!你可听说了么?昨日夜里,咱总舵七八个元老为争副帮主的位置,起了内讧,竟在总舵里动了刀子!”
  “还有这事?老帮主走了,是没人镇的住他们了?对得起老帮主的托付吗?”
  “那可不,这人心贪了什么事都做的出。不过也是神了,那几个争帮主动刀子的,你捅我一刀,我捅你一刀,竟没一个活下来的,真是报应,这是老帮主在天上惩处着呢!”
  “那可不是报应?是该死,这省的咱帮里清理门户了。”
  说话间,江面上远远的调子传来,刺透清晨的薄雾,那声音沙哑苍凉,和着河面上潮湿的空气,象一把刮手的河沙,撒进迷蒙中不知所踪,只扰起缕缕波纹漾到岸边,把那码头石堤上青苔的几颗露珠悄然抹去,不留痕迹。
  “黄泉路上没大小哎,
  奈河桥头无老少哎,
  命是人间第一苦哎,
  大梦早醒早逍遥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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