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拣了张靠树的长椅坐下。头顶的梧桐正黄得灿烂,一片叶子悠悠地旋落,恰巧停在我的裙子上,叶脉清晰,像某种精致的书签。风是凉的,贴着脖颈滑过,带着干净利落的秋意。一抬头,便能从枝叶的缝隙里望见被切割成碎片的、高而远的蓝天。
就在这片澄澈的秋光里,我想起了他,想起了那个白衬衫。
其实那日的情景早已模糊,只记得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,我在那条梧桐小路上,一边走,一边背着英语单词。蓦地抬头,正好看见他站在不远处,仰头看着天空,不知在看流云,还是看飞鸟。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,秋日的阳光将他整个人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,连那微微翘起的发梢都显得格外温柔。风过处,几片梧桐叶旋舞着落在他肩头,又滑到地上。他仿佛察觉了,低下头,嘴角牵起一个极浅淡的弧度。那一刻,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,不疼,却漾开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。
是的,涟漪。这真是个再贴切不过的词了。
自那以后,我的目光便有了自己的意志。做课间操时,会在千百个背影里准确地寻到他;在走廊里擦肩,会屏住呼吸,用全部的感官去捕捉那片刻的气息——是洗衣粉淡淡的皂香,混着一点阳光的味道。他的白衬衫总是那么一尘不染,像一片移动的、安静的云。
这些琐碎的、无声的细节,构成了我整个十七岁天空的布景。它们太轻了,轻得像呼吸;又太重了,重得我一颗心,几乎承载不起。
思绪被一阵风拉回。更多的梧桐叶落下来,沙沙,簌簌,像一场金色的、温柔的私语。我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冲动。我俯下身,拾起脚边一片最完整的梧桐叶,它温润而微凉,像一枚来自秋天的信物。
我将叶子举到嘴边,凑近它纵横的叶脉,用气声轻轻地说:
“告诉你一个秘密……我那天在梧桐小道等与他偶遇,他真的来了。”
叶子静默着,仿佛在倾听。
“他逆着光走来,白衬衫卷到了手肘,露出了一截小臂……很好看。”
“他看到了我,好像……好像放慢了一点脚步……”
我的声音低得只有我和这片叶子能听见。我把那些在心底翻腾了无数遍,却无法对任何人言说的涟漪,一字一句,都说给了这片无言的梧叶听。它不会笑我傻,也不会问我为什么,它只是承载着,像一个最忠实的树洞,将我所有青涩的心事,全数收纳进它古老而年轻的脉络里。
说完,我松开手,任由那片叶子飘落,混入满地的金黄之中。所有的涟漪,仿佛都随之安然落地,归于沉静。
我知道,那些涟漪,终将平复,了无痕迹。但在此刻,在这棵慈悲的梧桐树下,它们曾被如此郑重地诉说,并被这秋天温柔地收藏了。这便够了。我十七岁的秋天,便是一首无声的、金色的诗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