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帖最后由 蜀道人生 于 2025-9-17 15:42 编辑
商业街的梧桐树
在我居住的商业街两旁,一溜烟地种着法国梧桐。这些法国梧桐,构成了商业街上一道独特的风景,造就了商业街的清凉和静谧。我住在商业街的风景里,心也感到静谧,人也感到清亮。
记得1959年的7月,我初来这个城市,来到这条街上所在的中共四川省委机关工作的时候,就喜欢上她们了。那时的她们,多么的青春年少?树干低矮光滑,树身刚过墙头,枝繁叶茂,郁郁葱葱。
当时的我,懵懵懂懂,我多想,和他们手拉着手,一道成长。
后来,因为我的懵懂莽撞,我被调离了单位和我居住的商业街——包括成都这个我第一次工作的城市。
经过动荡的十年,当我再回到这条街的时候,经过凄风苦雨的梧桐高了,大了,茂了,盛了。亦如我一样,心志也更加地成熟了。
当我再次伫立在商业街的时候,心境里冒出的是难言的五味。我不知道,此时商业街的梧桐,你和我的心境,是否两样?
从此,我就一直伴着这些梧桐生活:白天,忙忙碌碌,从她身边走过——离开居住在商业街的家,上班、下班、回家……晚上带着孩子,或陪着家人在她的树荫下散步……
伴着她的每一个脚步,看着她一天天高大,没过了平房的屋顶,没过了楼房的四楼,五楼,还想向更高的高度攀登。
我喜欢梧桐夏季枝繁叶茂的景致,整条街道,都弥漫着凉爽的气息,走在这条街上,如像走进了开着天然空调的凉巴。心也凉爽,身也凉爽。我会陶醉,我会忘我,我的心会沉浸在无尽的欢乐之中,什么都不想。
我喜欢看那些透过梧桐茂密的树叶,映在地上的日光,月光,灯光,忽闪忽闪地对我眨着眼睛,跟我聊着彼此心会的呓语和家常。
我会想起我一生中经历过的许许多多的往事,许许多多时光,如那些印在地上的光圈,忽明忽暗,忽大忽小,有的像星星,会在我心里打碎心湖里的月光。有的像烙铁一样,烙得我的心,冒出股股青烟,发出哧哧的声响。
我也喜欢冬季的梧桐,满身金黄,一场大雨或者一场大风以后,满街都铺满了金色的梧桐叶子,就像铺就了金色的地毯一样漂亮。走在铺满桐叶的商业街上,心中的梦和心中的歌,在脚下吟唱。
我好想好想,好想商业街的梧桐,能够自由地长在乡间,无拘无束,自由成长,让他们的枝丫想怎么伸就怎么伸,想怎么长,就怎么长。落下的树叶,想铺多厚就铺多厚,越厚越好,厚到可以当铺、当床,可以和家人惬意地去上面打滚,睡觉,恣意,梦想……
可是,她们却长在城里,长在四川最高的党政机关所在地的街道上,每天路过她身边的,都是些道貌岸然的政客、官僚,还有那些荷枪实弹,或者穿着便衣的警察、武装……以及我们这些没有一官半职的小卒,丝毫不存梧桐栖凤,诗情画意的景象。
她们的成长要受到约束,他们的落叶也不能够陪伴在自己的身旁。每天一大早,或者风雨过后,随时随地,都有值守的清道工立即把他们的落叶扫掉,让她们孤零零地驻守在光洁的商业街上。
她们的枝条、枝型、高度,他们的一切都要受到约束和规范。每年,园林部门都要开来吊车,清除她们的许多枝条,为她们“造型”。他们的许多树枝,都会被锯子锯掉,她们必须要按照园林工人的意志成长。
其实,我好想他们自由,好想她们由着自己的本性生长,越挺拔、越俊秀越高大,越恣意地“疯长”……
我还记得,在修葺,扩宽商业街的时候,有棵梧桐,可以说是这条街上长得最好的一棵梧桐,枝型长得出奇的漂亮,树冠覆盖面估计有超过十米直径吧!应该是商业街梧桐中的一棵“树王”!而且还是这条街上唯一一棵没有虫蛀过的梧桐,她就立于拓宽了的商业街街口的中央,我好想园林规划部门,给她砌一个围子,就让她立于街口,成为这条街的标志,或者能够用现代化的移植手段,移植在街边上,把她留在商业街。可是,当我一天一早起来,我看到那棵树不见了,连坑都被连夜填平了,看到那棵树根被砍、被挖的痕迹,我的心痛了很久,直到今天,我还留恋那棵梧桐树,因为我的家离那棵梧桐还不到三十米远,我时常亲近于她,时常受惠于她,我真的痛她,舍不得她,无尽地留恋她。她被砍以后,我的心一直痛到今天,我无尽地留恋那棵梧桐树,留恋她的付出和牺牲!她的一夜消失,就想起我的当年,被无端地“调出”省委,充军、流浪,十年消匿商业街的情景……
我终于还是又回到了商业街,而那棵梧桐,却再也无以生还,恢复她原来的俏模样……
商业街上的梧桐,她们也许和我一样,经历了许多历史,经受了许多风霜。随着岁月的流逝,一年年地老去了,留下来的,几乎全部都已千疮百孔,亦如我那颗镂空了的心。看到他们满身疮痍,满身沧桑,我就会产生无数遐想,抚摸着她们满身累累伤痕,如摸着我衣服包裹着的躯体,何尝不和这商业街的梧桐一模一样?
每看到园林工人来为她们补填那些伤口和蚁穴,锯掉那些死亡和干枯了的树枝,我都会不自觉地紧紧地捂住自己一身的暗伤,无比悲叹地长吁,留在自己身上的伤口,何人能够为我抚慰?填补?
每年,都有一些老桐会死去,在那些死去的树穴,园林工人会在那些死穴里,重新植上新的幼苗,那些新苗又会发出嫩嫩的枝条和繁盛的叶子,如当年的我的模样。
可是,我的童年是不能再生的,旧时容颜不再回来,儿时的梦,做过就会忘却,韶华将永逝于历史的沉沙。
霜雪已经染白了双鬓,额上也犁满了阡陌,牵着一双孙辈的小手,漫步在商业街上,或捡拾商业街上的桐叶,或把孙子送上树丫嬉戏游玩,无瑕的笑脸上,分明映着当年自己的模样,会心的微笑,会印在沟壑纵横的脸上。
我无尽留恋商业街的梧桐,无论是葱绿还是金黄。我的爱,我的殇,我的梦,我的每一步深深浅浅的脚印,我的呼吸,都印在那一片片桐叶上。
我选取一片桐叶摘下,用手轻抚,用嘴吹掉叶片上的沉沙,做一枚书签。我轻轻地把她夹在了我钟爱的诗集里,让她或保持葱绿,或变得金黄,或任其褪色……
可我相信,她的叶脉,她的如枫的叶片形状,会始终清晰,印满我喜欢的书页,印满我喜爱的诗行……
我爱你,商业街的梧桐,我恋你,商业街的梧桐。你伴我度过了多少世间的狂风暴雨,惊涛骇浪!你的身躯佝偻,是为我遮挡日晒雨淋和风霜,你满身的窟窿,是为我抵挡流弹的射伤……
我们是并肩的一对老桐,当我们哪天双双倒下,我们的枝也会搭在一起,我们的焚毁,也会选择在火场!